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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與人羣相處,周旋於親戚和同事之間的一整天,在一天結束之後半夜上牀就寢前,我來到另一個房間,往舊扶手椅上坐下,雙腳擱在矮凳上,瞪着天花板抽菸。整天下來我所聽見的嘈雜人聲,各種噪音紛擾,全部彙集成一股單一的音調,在我腦中不斷地迴響,彷彿一陣煩人的劇烈頭痛,甚至是一陣酸澀的牙痛。這時,我不能稱之爲“概念”的舊日旋律便開始浮現,像是一段——怎麼說呢——反調,對抗着那段嘈雜的迴響。爲了把我隔絕在鼎沸人聲之外,它指引我一條路,讓我體悟到自己內心的聲音、我的平靜、我的快樂,甚至是我自己的氣味:“你必須做自己。你必須做自己。你必須做自己。”
就是在那個深夜我才明白,我多麼慶幸自己能夠獨居於此,遠離所有的人羣,以及“他們”(星期五講道的阿訇、老師、我姑姑、我父親、政客,所有的人)視爲“生活”的那一團噁心爛泥——他們期望我能沉溺其中,期望我們所有人都沉溺其中。我如此慶幸能夠漫遊於我自己的夢境花園,而不是跨入他們平淡無味的故事。我甚至憐愛地望着我的可憐雙腿,從扶手椅伸直到矮凳上;我容忍地檢視我醜陋的手,夾着香菸,來回送往我朝着天花板吞雲吐霧的嘴邊。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我終於能夠做我自己!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我終於能夠愛這個身爲自己的我!如此的感覺,比那個鄉下匹夫,沿着清真寺的石牆行走,嘴裏重複着同樣字眼的堅忍毅力,還要強烈得多;比那位老乘客,坐在飛馳的火車裏數着窗外電線杆的全神貫注,還要濃稠得多。如此的感覺,轉化成爲一種蘊含憤怒與不耐的力量,不止包圍了我,同時吞沒了眼前這個悲哀的舊房間——籠罩了整個“真實世界”。我並非只是喃喃背誦“我必須做自己”的旋律,而是在這股力量的驅迫下,帶着怒氣反覆吐出這些字眼。
我必須做自己,我重複念着,我無須去在乎他們,他們的聲音、氣味、慾望、他們的愛與恨。倘若我不能做自己,我將成爲他們要我做的人,而我無法忍受他們要我做的那種人。我心想,與其成爲他們要我做的討厭傢伙,我寧可哪種人都不做,或者不要做人。
年輕的時候,當我去叔叔嬸嬸家做客時,我變成人們眼中那個人——“幹記者這行,真可惜,不過他很上進,假使繼續這麼努力,說不定有朝一日會成功。”爲了擺脫這個身份而努力工作多年後,當成年的我再度跨進公寓大樓時——如今我父親和他的新太太也搬了進來——我成爲那個“辛苦多年終於小有成就”的人。更糟的是,我看不出自己還有可能擁有別種身份,只能讓這個我不喜歡的傢伙像一層醜陋的皮膚緊貼着我的肉身,不消多久,我便愕然發現自己說着這個傢伙的語言,而非我自己的話。晚上回到家後,我會自我折磨地提醒自己,今天我嘴裏吐出的是我討厭的傢伙的話,像是這些陳腐的句子:“我本星期的長篇論文中觸及到這個議題”、“在我最新的週日專欄中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下星期二我將會在文章中探究這件事”。我把這些話語在腦中一再重複,直到讓自己陷入無盡的沮喪深淵——直到這時,我才能夠稍微接近我自己。
我的一輩子充滿了這種恐怖的回憶。我坐在扶手椅中伸直雙腿,回想着那一次次身不由己的經驗,好讓自己更陶醉於此時全然自我的狀態。
我回憶起:只因爲“軍中同胞”在我入伍當兵的第一天,就已經認定我是哪種人,從此在我整段軍旅生涯中,我一直扮演着“一個在任何危急情況下都能談天說地的人”。以前我常去看一些二流電影——不是爲了打發時間而只是想獨自坐在黑暗裏——那時,每當中場的五分鐘休息時間,混在一羣無所事事站着抽菸的人羣中,我曾想像他們眼中的我看起來一定像是“一個前途無量的有爲青年”,爲了這個緣故,我記得我會故意表現成“一個心不在焉、滿腦子深沉而神聖思想的年輕人”。過去那段計劃軍事政變的日子,我們認真地夢想着未來能成爲國家的舵手,我記得當年的我行爲舉止就像一個愛國青年,深愛自己的同胞,以至於夜裏輾轉難眠,惟恐政變延宕而拖長了人民的痛苦。我回想起在我以前經常流連的妓院裏,我假裝自己是個失戀的傷心人,不久前才經歷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原因是妓女們通常都會特別照顧這類男人。行經警察局時(要是我沒來得及察覺而趕緊走到對街),我會試着表現出一個平凡好市民的模樣。在奶奶家玩賓果時,我會裝成好像玩得很開心,雖然我之所以去那裏只是因爲我沒有勇氣一個人過除夕夜。我記得,當我跟美麗的女人聊天時,我會把自己隱藏起來,假裝我是一個腦子裏只想着婚姻和責任的男人(假定那是她們想要的),要不然我就是一個成天憂國憂民沒時間想兒女私情的人,或者是一個敏感的浪子,受夠了這片土地上普遍缺乏的體恤和同情,或者,俗氣一點來說,我是一個不爲人知的詩人。最後(是的,到了最後),我想起當我每兩個月去一次理髮師那裏時,我都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個演員,扮演着我所有身份總和的一個角色。
事實上,我去理髮師那裏是爲了放鬆(當然,是另一位理髮師,不是最開始來找我的那位)。然而,當理髮師和我一起看着鏡子時,我們看見的,除了即將要剪掉的頭髮外,是長着頭髮的這顆頭、肩膀和軀幹。當下我感覺到眼前鏡子裏坐在椅子上的人並不是“我”,而是別人。這顆被理髮師捧在手裏一邊問“前面要剪多少?”的腦袋、支撐着腦袋的脖子、肩膀以及軀幹,都不是我的,而是屬於專欄作家耶拉先生。我與這個人毫無關聯!事實如此明顯,我以爲理髮師會注意到,但他卻似乎沒有察覺。不僅如此,彷彿要強迫我接受我不是我而是“那個專欄作家”的事實,他問了我許多一般專欄作家會被問到的問題,比如說:“如果戰爭爆發,我們能夠痛宰希臘嗎?”,“總理的老婆真的是個蕩婦嗎?”,“蔬菜商必須爲物價上漲負責嗎?”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神祕力量阻止我親自回答這些問題,反倒是鏡子裏那位讓我看得目瞪口呆的專欄作家,以他一貫的賣弄架子絮絮叨叨地替我回答了:“大家都希望和平。”或者,“這麼說吧,就算把某些人吊死了,物價也不會下降。”
我厭惡這位自以爲無所不知的專欄作家,不懂裝懂,還自以爲了不起地承認應該要接受自己的不足與過人之處。甚至我也厭惡這位理髮師,他每問一個問題,就迫使我變得更像“專欄作家耶拉”……就是在這個時候,當我回憶着不愉快的過去時,我想起了另一位理髮師,那位走進新聞編輯室提出奇怪問題的理髮師。
夜半時分,我坐在這張讓我恢復了自我的扶手椅裏,雙腿伸到矮凳上,傾聽着勾起我不愉快回憶的舊旋律中的新憤怒,我告訴自己:“是的,理髮師先生,人們不允許一個人做自己。人們不讓他這麼做。人們絕不準。”我用與舊旋律相同的節奏和憤怒說出這句話,但這些字句卻只讓我陷入我所渴望的更深的寧靜。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一種秩序,在之前的專欄中我曾經提及,而我最忠實的讀者也必然能洞悉。那是某種意義,甚至我可以說是一種“神祕的對稱”,存在於這整個故事裏:通過某位理髮師而回憶起另一位理髮師造訪報社的經過。它是一個象徵,暗示着我的未來:經歷了漫長的一天後,夜裏,一個男人獨自坐在他的扶手椅中,做他自己,就好像一個旅行者,在經歷了漫長而崎嶇的旅程後,終於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