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別害怕,你會在這裏找到你一直尋覓的東西!”他說,一副無所不知的神情,“是他派我來的。他並不打算讓你步入歧途,或是迷失方向。”
他這段曖昧不明的話語,也是講給其他人聽的嗎?下樓之後他們進入第一個房間,嚮導介紹眼前所見的假人模特兒:“這是我父親早期的作品。”另一個房間裏,藉着一隻電燈泡的光芒,他們見到了幾尊奧斯曼船員、海盜、抄寫員的人偶,還有一羣農夫,圍着晚餐盤腿坐在鋪了桌布的地上。嚮導也同樣咕噥了幾句話。再來到另一個房間,他們看到一個洗衣婦,一個被砍頭的異教徒,和一個扛着他的喫飯家伙的劊子手,這時卡利普才頭一次聽懂了嚮導在說些什麼。
“一百年前,我的祖父在創造第一批藝術作品時,他的腦袋裏沒有別的念頭,只有一個簡單得一清二楚的想法:商店櫥窗裏展示的假人模特兒應該要代表我們自己的同胞。我祖父是這麼想的。然而,一場歷史性、國際性陰謀下的不幸犧牲者,卻阻礙了他的夢想。而這場陰謀竟是在兩百年前就已經策劃好的。”
他們繼續往下走,穿越更多的房間,看到了幾百個人體模特兒。房間通往更多的階梯,往下延伸,一條粗電線上掛着一顆顆光禿禿的燈泡,像曬衣繩一樣纏繞在頭頂。
他們看到了陸軍元帥費弗濟·恰馬克的人偶,在他擔任總司令的三十年間,因爲害怕人民與敵人互相勾結,突發奇想,炸斷國內所有的橋樑,拆毀所有的宣禮塔,好讓俄羅斯人頓失地標,撤離伊斯坦布爾所有居民以行空城之計,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個迷宮,讓佔領的敵軍迷失方向,坐困愁城。他們看見科尼亞地區的農夫塑像,長久以來的近親通婚,使得每個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母親、父親、女兒、祖父、叔伯,所有的人。他們看見挨家挨戶收破爛的舊貨商,他所收走的各式舊垃圾,每一樣都曾在不知不覺中造就了今日的我們。他們看見找不到自我的電影明星扮演着電影中找不到自我的主角,因爲他們做不了自己也當不成別人。他們也看見只會扮演自己的土耳其超級巨星和演員。他們看見窮苦迷惘的可憐人,奉獻畢生心力翻譯改編西方典籍,只爲了把西方的藝術和科學引進國內。他們看見已故的夢想家,他們的墳地早在他們的夢想實現之前,就已灰飛煙滅。這些人拿着放大鏡辛勤工作了一輩子,爲的是想把伊斯坦布爾雜亂無章的巷弄,改建成爲菩提樹整齊排列的柏林街道,或是如星芒般向外放射的巴黎大道,或是搭高架橋的聖彼得堡馬路。他們幻想着在新砌的人行道上,我們的市民也能如他們的歐洲友人一樣,傍晚的時候牽狗上街大小便。他們看見祕密特務成員,這些人堅持拷刑的流程要遵循本地傳統而非新式國際手法,因而被迫提早退休。還有肩上扛着扁擔的流動攤販,他們沿着大街小巷叫賣放在扁擔上的發酵玉米餅、鰹魚和酸奶酪。他們看見一羣標示爲“咖啡館人生百態”的假人,嚮導解釋這一系列作品“創始於我的祖父,經過我父親的發展,如今由我來接手”。這一羣人之中,有失業的,他們低垂着頭,下巴深陷胸口;有幸運的,他們暫時把生活的愁苦和時代的煩憂拋在腦後,開心地沉浸在一場棋局之中;也有一邊喝茶,一邊抽着廉價香菸而茫然失神的,他們凝視着地平線的盡頭,彷彿正努力回想着自己存在的意義;還有那些沉溺於內在世界的,或是想靜一靜卻被打擾的人,只好拿骰子、撲克牌,或是對方出氣……
“強大的國際力量終於在我祖父臨終之時擊垮了他,”嚮導向衆人解釋,“歷史性的力量把我祖父趕出了貝尤魯的商店,把他的作品從獨立大道的展示櫥窗扔了出去。因爲這股力量阻止我們的國家做自己,它竭盡全力要剝奪我們最珍貴的資產,也就是我們的日常姿勢。直到後來,父親才明白,垂死的祖父所遺留給他的地下作品——沒錯,地下作品——是一筆未來的財富。然而當時他還沒認清,其實伊斯坦布爾自古以來就一直是一座地下城市。這一點是經過一段時間和經驗後,他才逐漸明白的。因爲在他挖掘泥土以建造新儲藏室的過程中,他發現了許多古時候的地下通道。”
衆人拾級而下,走進地下通道,穿過更多的臺階和洞穴般的小室,他們看見幾百個平民百姓的假人模特兒。在電燈泡的照映下,這些人型塑像不時讓卡利普聯想起我們逆來順受的同胞,一身長年累積下來的灰塵泥土,坐在某個被遺忘的公車站牌下,等待着永遠不會來臨的公交車。偶爾他還會有種錯覺,以爲伊斯坦布爾街頭的苦命人彼此都是兄弟。他看到賭徒們拿着他們的籤袋。他看到傲慢、累垮的大學生。他看到烤堅果小販的學徒、賞鳥人士和尋寶者。他見到那些學者,他們閱讀但丁只是爲了證明所有西方的藝術思想全都抄襲自東方;還有那些專家,他們繪製地圖只是爲了證明那些稱爲宣禮塔的建築,事實上是外層空間生物樹立起的信號柱。他看見一羣神學院學生,他們意外地被一條高壓電纜擊中後,在震撼之下成爲一羣藍色怪物,從此以後竟能背誦出兩百多年前發生過的每一件事。在泥濘的密室裏,他看見各式各樣的假人,聚集成一羣羣江湖郎中、騙子、罪人、無賴。他看到婚姻不美滿的夫妻、無法安息的鬼魂、封死在墓穴裏的戰死者。他看到臉上和額頭上寫着字母的神祕人物、鑽研這些字母意義的先知,甚至還有當今著名的先知後代。
一個擠滿當代土耳其藝術家和作家的角落裏,甚至有一尊耶拉的人偶,身上穿着那件二十年前他常穿的雨衣。當他們經過這尊塑像時,嚮導說他是一位他父親曾經非常看好的作家,他父親因而爲這位作家揭露了文字之謎,然而這位作家卻爲了自己卑劣的目的,出賣它來換取廉價的成功。二十年前耶拉以嚮導的父親和祖父爲題材所寫的文章,被框起來吊在塑像的脖子上,像是處刑的判決令。泥濘的密室牆上散發出潮溼和黴味,窒悶的空氣灌滿了卡利普的肺。許多商店也像這樣,沒有經過市政府的准許,私下挖掘了自己的地下密室。從頭到尾,嚮導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父親,說他在歷經多次的背叛和挫折後,如何在前往安納托利亞的旅途中得知了文字的祕密,並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揭開其祕密上。當他父親一面忙於塑造假人時,這些造就出伊斯坦布爾當今面貌的地下隧道,也逐漸向他揭示了他所刻畫的悲苦塑像的臉上所具有的神祕意義。卡利普在耶拉的人偶前佇立了好一會兒,這尊壯碩的塑像有巨大的軀幹、溫和的表情和一雙小手。“就是因爲你,所以我無法做我自己,”他很想說,“就是因爲你,我相信了所有試圖把我變成你的虛構故事。”他端詳耶拉的塑像良久,彷彿一個兒子專注地審視自己父親多年前拍的照片。他記得長褲的布料是在斯克西一個遠房親戚的店裏特價買的;他記得耶拉愛極了這件雨衣,他自己覺得穿起來就像是英國偵探小說中的探長,雨衣口袋角落的縫線已經裂開了,因爲他總是用力把手插進口袋;他還回想起過去幾年,耶拉的下巴和喉結上已經不再看得到刮鬍刀的割傷;他想起耶拉還是用那支放在外套口袋裏的原子筆。卡利普對他又愛又懼。他希望能夠成爲耶拉,但又希望遠離他。他不停地尋找他,又想把他拋之腦後。他抓起耶拉的外衣後領,好像在質問他自己生命的意義何在——這個祕密他解不開,但耶拉知道,卻又不願意告訴他。這個平行的宇宙藏着什麼祕密?這場遊戲,開始時像一個玩笑,結果卻轉爲一場噩夢,究竟要怎樣才能擺脫?他聽見嚮導的聲音從遠方傳來,興奮卻又千篇一律。
“利用他對文字的知識,我父親在他的假人臉上賦予瞭如今街上或屋裏都再也見不到的意義。他工作的速度很快,我們挖好的密室很快就不敷使用,必須再繼續挖掘新空間。就是從這時開始,我們發現了遺留的通道,把我們連接上地底下的歷史。而這一點不能純粹以巧合來解釋。從那時起,我父親很清楚地瞭解到我們的歷史只能在地底下發展,下面的生命很清楚地警示出上方無可避免的崩毀。我父親明白,這一條條充滿骸骨、最終連接到我們房子的隧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歷史機會,讓我們能夠創造如今別處再也見不到的真正同胞,併爲他們的臉賦予生命及意義。”
卡利普放開了耶拉塑像的後領,它像一個玩具兵似的,左右輕輕晃了晃。卡利普退後一步,點燃一根菸,心想自己將永遠不會忘記他心靈導師這詭異、恐怖、荒謬的形象。他一點也不想跟着大家下階梯,走進地下城市的邊緣,那裏總有一天也會塞滿了假人,如同曾經埋葬於此的骸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