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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下去後,嚮導指着地下隧道在金角灣側的咽喉口給大家看。一千五百三十六年前,拜占庭人惟恐阿提拉攻擊,在金角灣下挖掘了這條隧道。接着,他義憤填膺地訴說骸骨的由來,他說如果拿着燈從這一頭進入,便能看見這些骸骨——以及被蜘蛛網覆蓋的桌子和椅子。七百七十五年前,這些骸骨的主人就在這裏守着寶藏,不讓入侵的拉丁人掠奪。卡利普一邊聽着,一邊不斷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曾在耶拉的文章裏讀過這個故事,文章更深入地探討了這些奧妙的情節和畫面究竟代表什麼。嚮導先是解釋道,他的父親在看到了一些預示着徹底毀滅的有力征兆之後,決定走入地下。接着他又說明,伊斯坦布爾的每一次變身(更名爲拜占庭、維贊特、新羅馬、安圖沙、沙皇城、米克羅城、君士坦丁堡、君士堡、伊斯堡),都有其歷史源頭,而且是源於地底下這些無可避免、不可或缺的通路和隧道。上一個文明進來尋求庇護,在城市下方建立了一個驚人的雙層基地,然而——嚮導越說越激動——地底下的文明卻總有辦法報復地面上那個把他們推入地下的文明。卡利普記得在耶拉的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到伊斯坦布爾的公寓樓其實是地下文明的延伸。語帶憤怒的嚮導繼續說,他的父親爲了參與地下世界所預言的大崩毀,爲了加入勢不可擋的末日行列,他計劃把自己的假人模特兒移居至地底下每一條通道,遷進這些塞滿金銀財寶和骨骸老鼠蜘蛛橫行的狹廊。他父親的新夢想——慶祝大崩毀的到臨——爲他的人生帶來了新的意義。不僅如此,嚮導本人也跟隨父親的腳步,在這些心血傑作的臉孔上創造出文字及意義。
聽着這些話,卡利普相信,這位嚮導必定每天天一亮就出門去買《民族日報》,然後帶着滿腔貪婪、嫉妒、仇恨和憤怒閱讀耶拉的專欄,就像此刻他所展現的態度一樣。再往下聽他的話,卡利普更確信這位嚮導一定認真讀過耶拉的最新作品,因爲這老兄接着說,有膽的人大可以冒險往裏面走,在懸掛着金項鍊和手環的隧道里,將會看見阿巴賽特圍城時被趕入地下的拜占庭人骸骨,以及在十字軍的恐怖陰影下緊緊相擁的猶太人屍骨。這兒有超過六千具熱那亞人、阿馬菲人及比薩人的骨骸,都是在拜占庭肅清意大利人口時逃進地底的;還有六百年前的屍首,那些人被一艘亞述海來的船隻所夾帶的黑死病趕下來,大家背靠着背,圍坐在阿瓦爾斯圍城時搬入地底的桌子邊,耐心等待審判之日的到臨。煩躁地聽這傢伙滔滔不絕講個不停,卡利普不禁疑惑自己竟也在耶拉身上找到同樣的天賦耐性。嚮導指出,這些隧道從聖索菲亞清真寺一直延伸至聖伊勒內,往下連接到全能基督教堂,然後當他們開闢新空間的時候,再一路從這裏挖掘到那裏。一整段地道全是爲了要躲避大肆劫掠拜占庭的奧斯曼人。他繼續說,兩百年後,另一羣人爲了躲避穆拉特四世對咖啡、菸草和鴉片的禁令,藏進地下。他們手裏緊揣着咖啡研磨器、咖啡壺、水煙筒、長煙管、菸草袋和鴉片囊,任憑一層柔軟的灰塵如雪花般逐漸覆蓋他們,靜待着假人模特兒指引他們救贖之路。卡利普想像着哪一天,同樣柔軟的塵埃也將覆蓋耶拉的骨骸。嚮導向衆人一一介紹:這兒有艾哈邁德三世嗣子的骨骸,在一場密謀篡位失敗之後,他被迫逃入地下,與七百年前拜占庭帝國種族肅清時躲入隧道的猶太人爲伴。這兒有那位逃出後宮與情人私奔的喬治亞女奴的屍骨。除此之外,大家還有可能看到當今的僞幣制造者,躲在這裏,拿着潮溼的紙鈔在檢查顏色的正確度;或是穆斯林的麥克白夫人,因爲小戲院裏沒有更衣室,她不得不往下走一層階梯到下面來,坐在她的梳妝檯鏡子前,把雙手浸在一桶走私的水牛鮮血裏,染成一種全世界舞臺上從沒見過的真實腥紅;也可能見到我們的年輕化學家,用玻璃燒瓶蒸餾出最純最上等的海洛因,迫不及待要送上破爛生鏽的保加利亞船隻運往美國。卡利普覺得,自己能在耶拉的臉上和文章裏,讀到這一切。
稍後,嚮導結束了他的演講之後,又告訴大家一個他自己與父親最珍愛的夢想情景。這個事件將會發生在地面上一個炎熱的夏日,當全伊斯坦布爾都陷入一場滯重的午睡,籠罩在一團充滿蒼蠅與垃圾臭味的濃稠空氣中時,而地底下,溼冷陰暗的隧道里,一場盛大的慶祝正如火如荼地展開。先人的骨骸與假人都活了過來,洋溢着民族的生命力,他們策劃了這場熱鬧的狂歡慶典,擺脫所有的時間、歷史以及神性的束縛。走回地面的路上,卡利普恐懼地想着剛纔所見的上百尊“市民”雕像臉上透露出的那種痛苦,他感覺到剛纔聽到的每一則故事,看見的每一張臉,都沉重地壓在他身上。他腦中浮現出骷髏與假人在慶典中歡欣共舞的畫面,他想像狼藉的杯盤、音樂與靜默、滿地交媾的男女“咔啦咔啦”碰撞的駭人景象。他的雙腿發軟,但不是因爲爬上陡峭的通道,也不是由於度過了漫長而累人的一天。他的身體承受着他在同胞臉上所見的疲倦——走過滑溜的臺階,穿過無數潮溼的密室,那一具具浸淫在燈泡幽光中的塑像身影迎面而來。他們低垂的頭、佝僂的身體、彎駝的脊背、鬆垮的腿,他們的悲苦與他們的故事,全都是他自己身體的延伸。他感覺所有的臉都是他自己的臉,所有的不幸都是他自己的不幸。當這些栩栩如生的假人逼近時,他只想轉開臉,避開他們的眼睛,然而他切不斷自己的目光,就如同他切不斷他與自己孿生兄弟的聯結。他想要讓自己相信,就如他少年時每次讀完耶拉文章後那樣地說服自己:藏在眼前世界後面的,是一個簡單的祕密,只要能把它找出來,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只要解開它的謎底,人們就能獲得自由。然而,也正如他早年閱讀耶拉的經驗,他發現自己陷入這個世界太深,以至於每當他逼迫自己尋找謎題的解答時,總覺得自己一次比一次無助而幼稚,彷彿墜入了迷魂陣。他不明白假人意味着什麼樣的世界意義,不明白自己跟一羣外國人混在這裏做什麼,他也不懂任何文字之謎、臉孔的意義,甚至自己存在的奧祕。不僅如此,隨着他們越接近地表,越往上走,越遠離地底的祕密,他就越強烈地察覺自己已經開始忘記剛纔的一切。當他在上層的房間裏看到一系列嚮導懶得評論的“一般市民”時,他覺得自己與這羣人感同身受:很久以前,他們曾經一起過着充滿希望與意義的生活,但由於某個不知名的原因,他們如今不僅失去了這個意義,也遺失了他們的記憶。每當他們試圖挽回這個意義時,結果卻迷失在自己蛛網滿布的內心隧道,找不到回頭的路,也永遠找不到通往新生活的入口,因爲鑰匙已經掉在他們失落的記憶庫深處。他們只能茫然呆立,被一股彷彿失去家庭、國家、過去及歷史的無助的劇痛所吞食。流亡和失落的痛楚如此強烈,如此難以忍受,逼得他們不得不放棄找回意義和祕密的努力,只能順從地聽天由命,安靜地等待生命終結的時刻。然而卡利普越接近上面,他越感覺到自己無法忍受這種讓人窒息的耐心等待,除非找出自己尋覓的東西,不然他將永無安寧。究竟如何好?當另一個人的拙劣模仿者,還是當一個沒有過去、記憶和夢的自己?踩在鐵樓梯的平臺上,他想要毅然決然成爲耶拉,用他的態度去藐視這些假人以及師傅創造它們的動機:這根本只是一個愚蠢的概念,被幾個偏執狂不斷重複;這只不過是一個滑稽的事件,一個無聊的笑話,一件沒有任何意義的可悲蠢事!而且,眼前這位嚮導更證明了卡利普的想法,這個滑稽人物,滔滔不絕地囉嗦着他父親怎樣不遵從“伊斯蘭教義裏對圖畫再現的禁令”,還有什麼思想的運作其實完全就是圖畫的再現,以及他們剛纔在這裏見到的也是一系列的再現。此刻,嚮導正站在他們最初進來的房間裏,解釋他們爲什麼必須與假人模特兒市場做生意,因爲如此一來才能維持這個龐大的概念流傳不朽。他接着請求訪客們可以好心地投點錢在綠色的捐獻箱裏,金額隨意。
卡利普把一張一千里拉的紙鈔投入箱子裏,當他抬起頭時正好與古董商四目相對。
“你記得我嗎?”女人說。她的臉上帶着孩子氣的調皮表情,和一抹夢幻的神情。“原來我奶奶講的故事全是真的。”微光中,她的眼睛像貓眼似的閃爍。
“對不起,你說什麼?”卡利普尷尬地說。
“你不記得我了。”女人說,“中學的時候我們在同一個班上啊。我是蓓琪絲。”
“蓓琪絲。”卡利普說,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除了如夢之外,他完全想不起班上任何一個女孩。
“我有車,”女人說,“我也住在尼尚塔石,可以載你一程。”
走出室外,人羣便逐漸散去。英國佬返回佩拉宮飯店,戴軟呢帽的男人給卡利普一張名片,請他代問耶拉好,然後就消失在奇哈格的一條暗巷裏。易斯肯德跳上一輛出租車,棕刷鬍子的建築師與蓓琪絲和卡利普一道走。過了擎天神戲院,他們來到一個路口,向街上的小販買了一盤肉飯,三個人一起喫。一個灰濛濛的展示箱裏擺着幾隻手錶,他們張望了一會兒,彷彿看到什麼神奇的玩具。卡利普研究着一張如同夜晚一般陰鬱深藍的破海報,以及照相館櫥窗內一張多年前被刺身亡的總理的照片。這個時候,建築師提議要帶他們去偉人蘇里曼蘇丹清真寺。在那裏,他給他們看樣東西,比剛纔在他稱爲“假人模特兒地獄”裏所見的更叫人歎爲觀止:事實上,這間四百年曆史的清真寺正在一點一點地移動!他們上了蓓琪絲停在塔裏哈內巷子裏的車,然後就靜靜地出發了。當車子駛過一棟棟漆黑嚇人的兩層樓房時,卡利普忍不住想說:“可怕,可怕極了!”雪輕輕地下着,城市正在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