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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一棟珍貴老房子的外觀總像一張人類的臉,讓我深深地感動。</small>
<small>——納撒尼爾·霍桑《七角樓》</small>
多年以後的某天下午,我去看那棟樓房。我時常經過那條總是擠滿人的街道,走在同樣的人行道上,擦肩而過的是一羣過午修時間的高中學生,他們繫着領帶卻一身邋遢,扛着書包你推我擠,還有下班回家的丈夫們,和聚會結束後的家庭主婦。儘管街道如此熟悉,但這麼多年來,我卻從來不曾回去看一眼那棟樓房,那棟曾經對我意義深刻的公寓大樓。
冬日的傍晚,夜色早早降臨,從煙囪冒出的煙霧沉入狹窄的街巷,暈成一片薄霧朦朧的夜。只有兩層樓亮着燈:幽暗、陰鬱的燈光從兩間有人加班的辦公室裏透出來。除此之外,大樓的外表一片漆黑。黝黑的公寓里拉起了黝黑的窗簾,空洞嚇人的窗戶恍如盲人的眼睛。比起過去,我眼前所見的是一幅冰冷、乏味、醜陋的景象。很難想像曾經有一個大家族居住於此,一層疊着一層,彼此糾葛難斷,紛擾不休。
我享受那股蔓延在整棟樓房裏的毀滅和混亂,它像是對青春罪惡的懲罰。我明白自己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只因爲我從不曾分享到那份罪惡的歡樂,而看見它的衰頹,我嚐到了一口復仇的滋味。然而與此同時,我心中卻想起另一件事:“不知道那個後來改成通風井的洞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不知道藏在洞裏面的祕密現在又怎樣了?”
我想到的是過去緊鄰着樓房的一個洞。夜裏,這個無底洞總讓人不寒而慄,不只有我害怕,居住在每一層樓的每一個漂亮孩童、女孩和大人都如此。洞裏沸沸揚揚地塞滿了蝙蝠、毒蛇、老鼠和蠍子,像是奇幻故事裏的一口深井。我覺得它正是謝伊·加里波的《美與愛》中描述過、魯米的《瑪斯那維》中提及過的那個洞。事實上,有時候把一個吊桶垂入洞中,再拉起來的時候繩子已經被割斷了,有時候人們說底下窩着一個大如房子的食人黑妖。小孩子不準靠近那裏!大人會這麼警告我們。有一次,門房在皮帶上綁了一條繩索把自己吊進洞裏,朝無盡的黑暗時光展開一場無重力飛行旅程,返回地表時他被萬年累積的香菸焦油燻得肺部發黑直冒眼淚。我察覺到一個事實,守衛着洞口的蠻荒女巫偶爾會假扮成門房那月亮臉的太太,而這個洞和一個埋藏於居民記憶深處的祕密息息相關。他們恐懼心底的這個祕密,就如同恐懼一個無法永遠被埋葬的罪行。到最後他們忘記了這個洞,忘記了關於它的記憶和祕密,以及它裏面的東西,他們像動物一樣,直覺地耙土掩蓋自己的穢物。一天早晨,我從一個翻騰着無數人臉的黑暗噩夢中醒來,發現洞口已經被蓋上了。驚恐之中,噩夢的感覺再度襲來,我才明白原來洞被整個翻了過來,攤開在一度稱之爲洞的那個地點。這塊把死亡和神祕帶上我們窗口的新空間,他們給了它另一個名稱,他們叫這個暗坑爲通風井。
實際上,被居民們語帶嫌惡和不滿稱爲通風井的這塊新空間(其他伊斯坦布爾人則稱呼類似的空間爲“採光井”),既不是通風井也不是採光井。這個地區剛開始興建的時候,兩側各有一塊閒置的土地;它不像後來蓋的公寓那樣,沿着街道排成一列,像一堵難看的石牆。後來,大樓隔壁的另一塊土地賣給了一位建築商,從此以後,原本可以遠眺清真寺、電車軌道、女子學校、阿拉丁商店和地上大洞的窗戶——廚房窗戶、狹長走廊邊上的窗戶、每層樓做不同用途的小房間的窗戶(小房間有的是儲藏室、傭人房、育嬰室、窮親戚的客房、熨衣室、遠房姑姑的房間)——如今面對的是隔壁三碼之外,一棟連屋風格的高聳公寓大樓的窗戶。就這樣,兩堵單調而灰撲撲的水泥牆,加上彼此對應的窗戶,以及下方的地面,三者之間,便形成了一個不透光的窒悶空間,連空氣也不流通,讓人聯想到一口無底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