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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鴿子進駐了這個空間,沒有多久便製造出一股特有的濃重、陳舊、陰沉的氣味。爲了容納不斷增加的後代,它們築巢在水泥凸架上,在隨時剝落的窗臺上,在人手夠不到的排雨管彎曲處,到處堆積了大量的排泄物,很快地那裏變成沒有人想觸碰的角落。偶爾,厚顏無恥的海鷗——它們不僅是氣象災難的預報員,也是大難臨頭的惡兆[1]——會飛來,有時也有烏鴉,半夜裏迷失了方向闖進黑暗之井,一頭撞進兩旁的窗戶裏。若有人冒險走進門房的那間低矮不通風的公寓,彎下腰穿過一扇如同牢門的矮小鐵門(也像個地窖門般吱呀作響),一路上他得先踩着模糊泥濘的地板,跨過許多被老鼠撕成碎片的鳥屍。令人作嘔的地下室地板上,黏結着比糞肥還要齷齪的土塊,在那兒還可以發現其他物品:鴿子蛋殼,被爬上排雨管溜到上面樓層的老鼠偷了下來;零散的叉子和不成雙的襪子,在人們朝窗外抖開印花桌布和牀單時不小心滑了出來,跌入瀝青色的空洞;刀子、抹布、菸蒂、碎裂的玻璃杯和燈泡、鏡子、生鏽的牀墊彈簧、斷了手臂卻依然絕望而固執地眨着塑料睫毛的粉紅色洋娃娃、被仔細撕成碎片的通俗雜誌和報紙、癟掉的球、污漬斑斑的孩童內褲、被扯爛的駭人相片……
門房不時會拎着一件物品挨家挨戶讓人認領,他總是憎惡地捏着東西的一角,像提着一個罪犯叫人指認。然而這些突然又從底下的泥沼世界冒出來的東西,大樓裏的居民從來不願意認領。“不是我們的,”他們會說,“掉進那裏去了,對吧?”
那是一個他們渴望逃離的地方,就像逃離他們想要遺忘卻又辦不到的恐懼。每當提起這個地方,他們的語氣就像講到某個醜陋的傳染病:這個空洞是個糞坑,如果不小心,他們自己也可能意外墜落,就像那些倒黴的物品一樣被它吞沒。那是一個邪惡的巢穴,長久以來狡猾地滲入了他們的生活。難怪小孩子老是生病,因爲這個地方帶給他們報紙上一天到晚都在探討的病菌;這裏也帶給孩子們對鬼魂和死亡的恐懼,讓他們小小年紀就開始談論。奇奇怪怪的氣味更從這個地方散發,飄入窗口,有時則像一朵恐怖的烏雲籠罩住整棟樓房。人們也很容易聯想到,詛咒和惡兆正從兩棟大樓之間的幽暗裂縫中升起,透隙而入。如同裂縫中沉重的青煙,在他們的心底深處,降臨在身上的災難(破產、欠債、拋妻棄子、亂倫、離婚、背叛、嫉妒、死亡),也總是連接到這個黑洞的歷史:就好像他們不想再次記起的書頁,在他們的記憶庫裏,黏成一團。
不過,感謝真主,總會有一個人爲了尋寶,願意翻開這些書冊中的禁忌章節。孩子們(啊,孩子們!),膽戰心驚地踏進爲了省電沒有開燈的長廊,溜到刻意掩上的窗簾後面,好奇地用前額抵住玻璃,俯瞰下方的黑洞。過去有一段時間,三餐都是在爺爺的公寓裏煮的,每當晚餐端上桌之後,女傭就會朝着黑洞大喊,叫下面和對面公寓的家人來喫飯。被放逐到閣樓公寓的母子二人沒有被邀請,他們只能打開廚房的窗戶,留意着下面的人準備的藉口和食物。有些夜裏,一個又聾又啞的傢伙會瞪着黑洞發呆,直到被他奶奶發現。下雨天,關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做着白日夢的女傭,會凝視那塊空洞,跟隨着排雨管一起掉眼淚。同樣的,有一位年輕人也是如此,儘管有一天他會衣錦還鄉,返回一個逐漸衰敗終至崩毀的家族曾經居住的樓房。
讓我們大略瞥一眼他們看見的寶藏:女人和女孩的身影映在迷濛的廚房窗戶上,聽不見她們的聲音;一個鬼魅般的背影在祈禱,緩慢地彎下腰去又直起身來;一隻老婦人的腿,她躺在棉被還沒有掀開的牀上,旁邊擺着一本圖畫雜誌(如果耐心等一會兒,將會看見一隻手翻動書頁,懶洋洋地搔了搔腿);一個年輕人的前額壓着冰冷的窗玻璃,他下定決心,終有一天要光榮地返回這個無底的深淵,挖掘出居民們隱藏的祕密。(這位凝望着自己倒影的年輕人,有時候會看到對面下一層的窗戶上,反射出他美麗動人的繼母也正和自己一樣陷入幻想。)容我們再補充說明,蹲在黑暗中的鴿子,用它們的頭和身體爲這些畫面加了一圈深藍色的畫框。微微搖曳的窗簾、忽明忽滅的光線、燈火通明的房間,都將在窗戶上、在轉化成爲這些畫面的悔恨記憶中,畫下鮮橙色的痕跡:我們活着的時間如此短暫,我們見到的事物這麼少,我們幾乎一無所知,那麼,至少,讓我們做一點夢。祝你們週日愉快,我親愛的讀者。
[1]古老的迷信認爲,同時有三隻海鷗在頭頂盤旋是人將死亡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