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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一個老釣客的袋子上沒有文字,而是一幅鸛鳥的圖畫,這才領悟到原來圖畫也能和文字一樣被閱讀。他看到一個袋子上有四張臉,一對快樂的父母與充滿希望的兒女;另一個袋子上有兩條魚;其他還有各式各樣的圖畫:鞋子、土耳其地圖、建築剪影、香菸盒、黑貓、公雞、馬蹄鐵、宣禮塔、千層酥、樹木。無疑,它們全都指向一個謎。然而是什麼謎?在新清真寺前面,他看到一個賣鳥食的老太婆旁邊擱着一個袋子,上面有一隻貓頭鷹。他意識到這隻貓頭鷹要不是如夢的偵探小說上印的那一隻,就是它鬼祟的孿生兄弟。當下他清楚地感覺到,果真存在着那一隻“手”,暗中安排了一切。那兒,另一件“手”耍的把戲,必須把它公之於世。那隻貓頭鷹隱藏着含義,但除了卡利普之外每個人都充耳不聞。他們不在乎,就算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深陷於失落的祕密之中!
爲了更仔細地觀察那隻貓頭鷹,卡利普向長得像巫婆的老婦人買了一杯玉米,灑在地上喂鴿子。頃刻間,一大羣黑壓壓的醜陋鴿子如同一張翅膀鋪成的大傘,朝飼料撲攏過來。袋子上的貓頭鷹和如夢偵探小說上的是同一只。旁邊有一對父母看着女兒在喂鴿子,一臉驕傲和喜悅。卡利普對他們感到惱怒,因爲他們沒有察覺這隻貓頭鷹,這個顯而易見的真相,別的符號,不管任何符號,甚至是任何事情。他們徹底無知,連一絲懷疑都沒有。他們是如此盲目。他想像在家等他的如夢正讀着一本偵探小說,而他自己是書中的主角。那隻儘管巧妙安排一切卻隱而不宣的暗手,和他之間有一個懸而未決的謎,謎底所指是一個終極祕密之意義所在。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蘇里曼清真寺外圍,他看見一個學徒拿着一幅上框的鑲珠畫,畫面里正是蘇里曼清真寺。對他而言這幅畫就如一個總結:若說塑料袋上的文字、詞彙、圖畫是符號,那麼它們所指涉的事物也是一樣。色彩鮮麗的圖畫甚至比眼前的清真寺更爲真實。不只文字、臉孔和圖畫是暗中之手的棋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遊戲中。他才領悟到這一點,便立刻明白,此刻自己腳下這片街道錯綜複雜、名爲“地窖門”的區域,也存在着無人察覺的特殊意涵。耐心地,如同接近填字遊戲的尾聲,他感覺到一切就要歸入原位。
草率搭建的商店和扭曲變形的人行道上的割草機、裝飾着星星的螺絲起子、“禁止停車”的標識、番茄糊罐頭、平價小喫店牆上的月曆、吊着樹脂玻璃字母的拜占庭拱橋式高架水道、商店鐵卷門上的笨重掛鎖,他眼前所見的這一切,全都是符號,指向那神祕的意義。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像閱讀人臉一樣閱讀這些物品和記號。於是,鉗子代表了“專注”,罐裝橄欖象徵“耐心”,輪胎廣告牌中的滿意駕駛則意味着“逼近目標”,他也感覺自己正專注而耐心地逼近目標。然而,圍繞在他身旁的卻是更難測度的符號:電話線、割禮師的招牌、交通符號、洗潔劑的盒子、缺柄的鏟子、難以辨讀的政治口號、散佈在人行道上的片片冰屑、國營電力公司標在門上的數字、行車箭號、一張張白紙……也許它們的意義很快就會明晰,但此刻全都亂成一團,紛擾而喧鬧。相反,如夢偵探小說中的主角們則居住在一個整潔平和的世界,由作者提供的少數幾條必要線索組成。
儘管如此,阿西·卻勒比清真寺卻像是一本讀得懂的小說,帶給他慰藉。許多年前,耶拉曾經寫過自己做的一場夢,他看見自己在這座小清真寺裏,與穆罕默德和其他聖人爲伴。醒來之後他到卡辛帕夏區找人解夢,詢問其中的神諭,得到的答案是,他將繼續寫作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將以寫作和幻想爲職業,就算他從此不跨出家門一步,他的一生仍是一段豐富的旅程。幾年後卡利普才發現,這篇文章改寫自從前一位旅遊作家艾弗裏雅·卻勒比的著名作品。
走過蔬果市場時,他心裏想:“所以,第一次讀的時候,故事呈現出一個意義,第二次再讀時,卻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意義。”毫無疑問,第三次或第四次重讀耶拉的專欄,都將揭露另一層新意義。儘管耶拉的故事所指涉的東西每一次都不同,但卡利普相信它們都通往同一個目標,他好像在閱讀兒童雜誌中的猜謎,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卡利普心不在焉地穿過市場裏的雜亂小巷,很希望此刻置身在別的地方,能夠讓他把耶拉所有的專欄全部再好好讀一遍。
剛出市場外,他便看見一個收售破爛的人。這個人在人行道上鋪了一張大牀單,把各式各樣的物品放在上面。剛從市場區的污濁吵嚷走出來、滿腦子仍想不透的卡利普,頓時被這些物品迷住了:幾隻彎水管、幾張舊唱片、一雙黑鞋、一個檯燈底座、一支破鉗子、一個黑色電話、兩條牀墊彈簧、一支珠母貝香菸杆、一面停了的壁鐘、幾張白俄羅斯紙幣、一個黃銅水龍頭、一尊揹着箭囊的羅馬女神塑像(月神黛安娜?)、一個畫框、一臺舊收音機、幾個門把、一個糖果盤。
卡利普一邊審視着物品,一邊念出它們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刻意發出聲來。他覺得這些物品的迷人之處其實不在於物品本身,而在於它們擺放的方式。這些東西在任何一個收破爛的人那裏都是稀鬆平常,但這位老人卻把它們四排四列陳列在牀單上,彷彿在擺設一個大棋盤。每樣物品就如標準的六十四格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彼此等距,沒有互相碰觸。然而,擺設位置的精準和簡單看起來卻像是偶然,而非刻意。卡利普不禁聯想到外文課本中的單詞測驗,在那些書頁上同樣有十六個物品的圖案,如眼前這樣整齊排列,讓他用新的語言寫下它們的名稱。卡利普忍不住想同樣躍躍欲試地念出:“水管、唱片、鞋子、鉗子……”但讓他害怕的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這些物品還有另外的意義。他瞪着黃銅水龍頭,腦中像做單字練習一般想着“黃銅水龍頭”,但又興奮地察覺這水龍頭還大可以表示別的意思。牀單上的黑色電話,不只是像外文課本中對電話這項物品的解釋——“某種常見的儀器,連上線後可使我們與別人通話”——它還暗含着另一層意義,令卡利普興奮得喘不過氣來。
他如何才能進入這個深層意義的幽暗世界,發掘祕密?此刻他正站在它的入口處,亢奮不已,然而他卻怎麼也無法跨進第一步。在如夢的偵探小說中,等最終謎底揭曉後,原本藏在層層包裹下的第二層世界頓時豁然開朗,而表面的第一層世界則很快地灰飛煙滅。如夢常常在午夜時分,臉頰鼓着阿拉丁商店裏買來的烤雞豆,向他宣佈:“兇手竟然是退休的將軍!因爲不甘心受到侮辱而實施報復!”卡利普猜想他妻子早已忘光了所有的細節,把充斥全書的英國管家、打火機、餐桌、瓷杯和槍支忘得一乾二淨,如今她只記得這些物品和人物在祕密世界裏所代表的新一層意義。到了這些譯文拙劣的小說最後,在頭腦清晰的偵探的幫助下,物品重新歸位,把如夢帶進了新的世界。然而,對卡利普而言,這些物品卻只能帶給他一絲通往新世界的希望。爲了解開這個謎團,卡利普仔細端詳這位在牀單上排列神祕物品的收破爛老人,想從他的臉上讀出意義。
“電話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