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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買家?”收破爛的老人說,謹慎地開始討價還價。
突然被問起自己的身份,卡利普嚇了一跳。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果然,別人視我爲某種標誌,而不是我本人!”不過,反正他所在乎而想融入的世界並不是眼前這一個,而是耶拉終其一生創造的另一個國度。他意識到,耶拉通過爲物品命名以及說故事,在這個世界中築起了一道道圍牆,並藏起鑰匙,讓自己隱循在其後。收破爛的老人原本滿懷希望地亮起了臉,但旋即又恢復剛纔的黯淡無光。
“這是做什麼用的?”卡利普指着一個簡單的小檯燈座。
“桌腳,”收破爛的說,“不過有些人把它們拿來釘在窗簾杆的兩頭,也可以當門把用。”來到阿塔圖克橋頭時,卡利普心裏想着:“從現在開始,我只要觀察人臉就好。”橋上往來的臉時而閃現一星光彩,在他心中驀然凸顯,像是翻譯的圖文小說中放大的問號。接着,隨着問題的淡去,臉孔也只留下一抹隱約的痕跡。即使他快要得出結論,找出橋上所見的城市景象和臉孔在心中積累的意義之間有何關聯,但那終究是誤會一場。雖然從市民的臉上,有可能察覺出城市的古老、不幸、它失落的繁華,以及它的憂傷悲苦,但那並不象徵着什麼精心設計的祕密,而是一種集體的挫敗、歷史和陰謀。金角灣裏鉛藍色的清冷水波,在船隻後方拖行着,染上了一抹難看的褐色。
到卡利普走進所謂的地鐵站後面小巷裏的咖啡館時,他已經觀察了七十三張新面孔。他在一張桌子前坐下,很滿意剛纔所見。他點了一壼茶,從大衣口袋裏拿出那頁報紙,然後反射性地把耶拉的專欄再重頭讀一遍。儘管字詞文句已不再新鮮,越往下讀,某些先前不曾想到的概念卻逐漸成形:這些概念並非源於耶拉的文章,而是卡利普個人的見解,但它們卻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收納在耶拉的文章裏。當卡利普發現自己的想法竟與耶拉相輔相成時,一股安詳湧入他內心,就像小時候,當他明白自己成功地模仿了他所崇拜的對象時,也會有這種感覺。
桌子上有一張捲成錐筒狀的紙。散佈在一旁的瓜子殼暗示着在卡利普之前坐在位子上的客人,曾向小販買了一份瓜子,裝在紙筒裏。從紙的邊緣看來,應該是從一本學校作業簿裏撕下來的。卡利普把它翻到另一面,閱讀上面費力刻寫的孩童字跡:“一九七二年九月六日,第十二課,家庭作業。我們的家,我們的花園。我們的花園裏有四棵樹。兩棵白楊木,一棵大柳樹和一棵小柳樹。我父親用石頭和鐵絲在花園周圍蓋了一道牆。房子是一個避風港,保護我們冬天不受涼,夏天不被曬。家是一個庇護所,守衛我們不受傷害。我們的房子有一扇門、六扇窗、兩支菸囪。”文字的下方,有一幅彩色鉛筆畫的插圖,一棟房子在花園圍牆裏。屋頂的瓦最開始一片片地畫,但接下來後面整片屋頂就只是潦草塗成一片紅色。卡利普注意到畫中的門、窗、樹木和煙囪都和作文裏的數目相符,於是心中更爲安詳。在這種心緒下,他把紙翻到空白的一面,開始振筆疾書。他確信自己在格子間寫下的一切,將會如孩童筆下的事物一樣,真實發生。彷彿多年以來他一直失聲噤語,直到今天才得以重拾字句,多虧了這一張家庭作業。他列出所有的線索,以蠅頭小字一路寫到紙張的最末端。他心想:“真是輕而易舉!”接着他又想:“爲了確定耶拉和我想的一模一樣,我必須再多看幾張臉。”
他一邊喝茶一邊觀望咖啡店裏的臉孔,喝完茶後,他再度步入外面的寒冷之中。在加拉塔廣場中學後方一條巷子裏,他看見一個包頭巾的年長女人,邊走路邊喃喃自語。一個小女孩從雜貨店半掩的拉門下彎腰鑽出來,從她的臉上,他讀出所有的生命皆相似。一個身穿退色洋裝的年輕女孩因爲怕在冰上滑倒,一路盯着自己的膠底鞋行走,在她的臉上寫着,她深知憂慮爲何物。
走進另一家咖啡店,卡利普坐下來,從口袋裏拿出那頁家庭作業,飛快地讀過一遍,一如閱讀耶拉的專欄。如今他篤定,只要把耶拉的文章拿來反覆閱讀,探入他的記憶庫中,自己便能找到耶拉的所在。這表示說,首先他必須找到收藏着耶拉完整作品的貯藏室,纔有辦法獲取他的記憶。把這篇家庭作業讀了一遍又一遍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如此一間收藏室必然是一個“家”,“一個庇護所,守衛我們不受傷害”。他把家庭作業一讀再讀,感覺到這個勇於大聲說出物品名稱的孩子影響了他,使他內心湧起一股純真無邪。於是,他相信自己必然輕易就能找出如夢和耶拉在什麼地方等待他。這個領悟讓他一陣陣暈眩,不過也僅止於此,坐在桌前,他只能繼續在家庭作業的背面寫下新的線索。
等卡利普再度踏上外面的街道時,他已經就手邊的線索作了一些新的刪補:他們不可能出城,因爲耶拉無法待在伊斯坦布爾以外的地方;他們不可能橫渡博斯普魯斯海峽,到達安納托利亞那一頭,因爲那裏不夠“歷史性”,不適合他;如夢和耶拉不可能躲在共同的朋友家裏,因爲他們沒有這麼一個朋友;如夢也不可能待在她的朋友處,因爲耶拉寧死也不會去那種地方;他們更不可能寄宿在冰冷無情的旅館套房裏,因爲就算他們是兄妹,一男一女共處一室難免令人起疑。
坐在下一家咖啡店裏,卡利普確信自己至少抓到了正確的方向。他很想穿過貝尤魯的小巷往塔克西姆去,走向尼尚塔石、西西里,來到他過去生命的中心。他記得耶拉曾在一篇文章中探討伊斯坦布爾的街道名稱。他注意到牆上掛着一張已故摔跤選手的照片,這個人,耶拉曾經詳盡描寫過他的生平。這張黑白照片原先是某本舊《生活》雜誌的中間頁,被許多理髮店、服飾店和雜貨店的老闆加了框掛在牆上,裝飾店面。這位奧運獎牌得主兩手叉腰,面對鏡頭擺出溫和的微笑。卡利普研究着他臉上的表情,不禁想起他死於一場車禍。於是,就如同以前每次看到這張照片時的聯想,十七年前的一場車禍和摔跤選手臉上的溫和表情在他心中融爲一體。卡利普不得不認爲那場車禍必然是某種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