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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證明了巧合是必要的,它們把事實與想像融爲一體,創造出另外的徵兆,訴說着截然不同的故事。卡利普走出咖啡店,沿着一條小巷走向塔克西姆,心裏想着:“偶然看見哈斯農·加里波街旁一輛馬車前,站着一匹疲憊的老馬,這時我必須回頭去檢視記憶中的一匹巨馬,那是我在奶奶教我讀寫的字母書中看到的。由於字母書中的大馬下方標示着‘馬’,我聯想起耶拉,那些年他獨居在帖斯威奇耶街上那棟公寓的頂樓。然後我會想到依着耶拉的喜好與回憶裝潢佈置的那間公寓。接着我會推論出,那間公寓很可能象徵了耶拉對我人生的支配意義。”
然而,耶拉已經搬離公寓好多年了。卡利普停下來,擔心自己或許也把徵兆給解讀錯了:他很清楚,如果他認爲直覺是在誤導自己的話,那麼他將會迷失在這座城市裏。他像個瞎子一樣摸索着,想要辨別周遭的事物,通過感官直覺闖入了各種故事。多虧了這些虛構的故事,他才得以維持姿態。他之所以還屹立不倒,純粹是因爲他設法從一路上所見的遍佈城市的符號與圖像中,建構起一則故事。他很肯定周遭的人物和世界都將依循着故事的脈絡,服膺在它的力量之下。
他再度走進另一家咖啡館坐下,憑着依然樂觀的態度,卡利普重新審視“他的處境”。線索列表中的文字看起來就和紙張背面的孩童文字一樣簡單易懂。咖啡店的遙遠角落有一臺黑白電視,正在播放一場足球賽。白雪紛飛的球場裏,地上的標線和沾滿泥漬的足球都是黑色的。除了幾個在空桌子上玩牌的人之外,每個人都盯着那顆黑色的足球。
走出咖啡館,卡利普想,自己所追尋的祕密其實就如黑白的足球組合一樣,簡單明瞭。他需要做的一切,只是繼續任憑雙腿帶他四處遊蕩,觀看面孔和符號。伊斯坦布爾到處是咖啡館,一個人可以繞遍整座城市,每隔三五步就能找到一家咖啡館歇腳。
忽然間,他發現自己置身於塔克西姆區電影散場後的人潮中。人們心不在焉地走出來,盯着自己的腳,雙手插在口袋裏,或者彼此挽着手臂踏上臺階,走向街道。他們的臉上充滿了表情,暗示着如此深刻的內涵,以至於卡利普最夢魘般的故事都相形失色。觀衆的臉上一片寧靜,剛纔沉浸在虛構的世界裏,使他們忘卻了自己的憂愁。此刻,他們身在眼前慘淡的街道上,但心卻在夢想的故事裏。他們的記憶庫原本已枯竭,只剩下挫敗與悲苦,但現在又重新充滿,由一個深刻的故事溫柔地撫平了傷痛的回憶。“他們想像自己是另一個人!”卡利普急切地想着。頓時間他恨不得自己也和大家一起看了同一部電影,也能消失而成爲另一個人。他發現,當這些人開始瀏覽庸俗的櫥窗時,他們便逐漸返回這個充斥着單調熟悉事物的無味世界。“他們太輕易放過自己了!”卡利普想。
相反,若要成爲另一個人,必須要有徹底的決心。在卡利普抵達塔克西姆廣場之前,他已經下定決心,用全部的意志力達成這個目標。“我是另一個人!”他告訴自己。說出這句話給他一股愉快的感覺,不僅改變了他腳下結冰的人行道,改變了包圍在可口可樂和罐頭食品廣告牌中的廣場,甚至整個人也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用堅定的口吻重複這句話,一個人可以說服自己整個世界全變了,不過,沒有必要到這個程度。“我是另一個人。”卡利普對自己說。那個人——他不想說出他的名字——的回憶與哀愁交織成一首樂曲,像新生命一般從卡利普心底湧出,他聆聽着,滿心歡喜。隨着音樂,他生命中最初的地標塔克西姆廣場正逐漸轉變,從原來的模樣——四周環繞着如超重火雞般的公交車、晃悠悠如龍蝦般的緩慢電車,以及固守黑暗的隱晦角落——變成一座矯揉造作的“現代”廣場,矗立在一個貧窮絕望的國家裏。卡利普彷彿第一次來到這裏。裹着白雪的“共和國雕像”、沒有盡頭的“愛奧尼亞渦旋梯”、十年前在卡利普興奮的注視下燒成灰燼的“歌劇廳”,全都變成了別的物品,符合它們在新世界中的象徵意義。無論是公車站裏煩躁的人羣,還是你推我擠搶着上車的乘客,在這些人當中,卡利普沒有看見任何一張神祕的臉,也沒有發現有哪一個塑料袋,暗示了背後還有一個平行的世界。
他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去咖啡館了。他從哈比耶直接走到尼尚塔石。稍後,等他來到了尋找多時的地方後,他將仍然有點遲疑,對一路上認定的新身份沒有把握。過一會兒,他會這麼推論:“那個時候,我還不完全相信自己已經變成了耶拉。”置身於此,滿屋的舊文章、舊筆記、舊剪報揭開了耶拉過去生活的全貌。“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徹底拋棄自我。”剛纔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使他覺得自己像一個遊客,因爲飛機誤點而滯留在一個自己從沒想過會踏上的城市,打發半天的時間:阿塔圖克的雕像表示這個國家過去有一位顯赫的軍事英雄;泥濘卻明亮的電影院入口處擁擠的人潮則意味着市民星期天下午無聊沒事,借觀看外國進口的夢想以舒解情緒;手裏拿着刀子望向櫥窗外街道的麪包店員,透露着他們逐漸退色的夢想與回憶;大馬路中央光禿禿的暗褐色樹木,象徵着一抹全國性的哀愁,在午後逐漸沉澱,一點一點更加幽暗。“我的天,在這座城市裏,這條街道上,這個時刻,能夠做什麼?”卡利普喃喃道,話一出口他才明白,自己竟從剪下來的耶拉舊文章裏把這句咒語給背出來了。
來到尼尚塔石的時候天色已黑,冬夜裏馬路上擁塞的車輛排放出濃烈的廢氣,公寓大樓的煙囪也散發出陣陣煙霧,瀰漫在狹窄的人行道上。卡利普平靜地呼吸着這一區特有的刺鼻氣味。站在尼尚塔石一隅,他心中想要成爲另一個人的渴望如此強烈,以致他確信自己能夠以全然不同的新意,來解釋所有公寓大樓的外觀、商店的門面、銀行的廣告牌,以及霓虹燈標誌。讓他居住多年的這一區域徹底改頭換面的,是一股輕鬆冒險的感覺,它深深植入了卡利普內心,彷彿永遠不會再離開。
他沒有穿越馬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反而在帖斯威奇耶大道上左轉。冒險的感覺滲入他的身體,讓卡利普雀躍不已;他的新身份所展示的無限可能,更是迷人。他貪婪地瀏覽周遭的新鮮景象,好似一個臥牀多年的病人剛從醫院裏釋放出來。“啊,布丁店的櫥窗擺設就好像珠寶店裏閃亮的展示盒。”他忍不住想說,“啊,這條街真窄,人行道也都歪歪扭扭的!”
小時候,他也曾常常脫離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用外人的角度來看自己。“現在,他經過了奧斯曼銀行。”卡利普心想,重拾童年時他經常扮演的第二個角色。“現在,他經過了‘城市之心’公寓,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和爸媽及祖父母在這裏住了好多年。現在他停下來瀏覽藥房的櫥窗,坐在收銀臺前面的是以前替人打針的女人的兒子。現在他經過了警察局,卻一點也不緊張。他溫柔地注視着歌星牌裁縫車旁邊的幾尊假人模特兒,好像他們是老朋友一樣。現在他堅決、明確地走向那個謎,走向多年來辛苦策劃的陰謀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