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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已準備去照鏡子,察看自己臉上的文字。他走進浴室,看了一眼。接下來,事情發生得飛快。
很久之後,過了好幾個月,每當卡利普在書桌前坐下來寫作時,置身於滿屋子三十年前景象的物品之中,他總會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鏡子的剎那,然後心頭便會浮現那個詞:恐懼。不過,他第一次照鏡子是帶着好玩的興奮,當時還沒有感受到這個詞帶給人的毛骨悚然。那時,他感受到的是茫然、空虛和麻木。那時,藉着一顆燈泡的光線,他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的臉,就像看見三天兩頭就出現在報紙上的總理或明星的臉一樣。他端詳自己的臉,但並不是刻意要解開什麼祕密,或是要破解多天來絞盡腦汁無法拆解的暗語密碼。相反,他把它看作是一件穿了很久習以爲常的外套,或是一個平凡乏味的冬季清晨,或是一把他視而不見的舊傘。“以前我是那麼地習慣自己,以至於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事後,他這麼想。然而漠然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一旦他能夠用觀看烏申緒書裏的臉同樣的方法,觀看鏡子裏的自己時,他立刻察覺到文字的影子。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怪事是,在他眼中,自己的臉竟然就像一張寫了字的紙——像一塊碑文,刻意把符號呈現在他人面前。關於這點,一開始他並沒有多想,因爲他好不容易纔分辨出眼睛和眉毛之間幾個明顯的字母。很快地,這些字變得如此清晰,使他不禁懷疑過去爲什麼從沒意識到。當然,他也想過,眼前所見其實只是剛纔看了太久標着文字的照片所留下的殘影——是一種視覺的幻象,或某個幻術遊戲的一部分。但每一次他撇過頭,再轉回面對鏡子,都能看見那些字仍在同樣的位置。這些字母不會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像是兒童雜誌裏的“形象與背景”圖片,第一眼看見樹的枝葉,再看一眼則發現枝葉間躲着賊。他們就躲在他每天早晨心不在焉地刮鬍子的臉部地形中,在眼睛、眉毛裏,在胡儒非信徒堅持稱放置alif的鼻子處,在他們稱之爲面部範圍的球形表面上。如今要讀出這些文字似乎不再是件難事。難的是不去注意它們。卡利普試圖忽視它們,想要擺脫這附着在臉上的可怕面具。剛纔在翻閱胡儒非藝術和文學作品時,他謹慎地把鄙夷的態度藏在心中一角,現在他努力喚醒它,希望能再度點燃懷疑的心態,重新質疑所有與臉上文字有關的事情;希望能斥之爲無稽之談、幼稚把戲。然而,他臉上的線條和彎曲卻是如此清晰地勾勒出這些字母,讓他沒辦法從鏡子前掉頭就走。
就在這個時候,日後他稱之爲恐懼的感覺猛然襲來。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是那麼不設防地瞥見臉上的字母,以及字母所組成的文字,以至於他始終無法清楚解釋,究竟自己突然被恐懼所攫,是因爲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標滿符號的面具,還是因爲他察覺到這個字的寓意有多麼駭人。這些字母所顯露的祕密,卡利普將會通過其他全然不同的詞彙來記住,用它們寫出真相——那些他心知肚明卻力求遺忘、牢記在心卻自以爲不記得、曾經鑽研過卻沒有背下來的真相。而如今他在自己臉上確切地讀到它們,不含半點懷疑的陰影,他才意識到一切其實都很簡單易懂。他所看見的,他早就知道了,無須驚詫。或許他之所以會有日後稱之爲恐懼的感覺,是由於真相太過於簡單明瞭。在某方面,就像是人類心靈中與生俱來的雙重視覺,一個人在看見桌上一隻高腳水杯時,能以超自然的眼光將之視爲一項不可思議的奇蹟,同時又把它當作平常可見的普通杯子。
等卡利普確認了自己臉上的文字並非不知所云,而是一針見血後,他離開鏡子,走進走廊裏。現在他明白自己的恐懼來自文字本身的意義——放在那裏的路標指向何方——而不是因爲他的臉變成了一張面具、變成了別人的臉,或者變成了一個路標。畢竟,依照這場精巧遊戲的規則,每個人臉上都有文字。在走廊的櫃子前,他彎下腰朝櫃子裏望去,忽然體內一陣劇痛,他是如此想念如夢和耶拉,痛得幾乎直不起身。彷彿他的身體和靈魂聽任他爲自己不曾犯下的罪行受苦;彷彿他的記憶裏只存有失敗和毀滅的祕密;彷彿所有過往的悲傷回憶,縱使每個人都已經快樂地遺忘,仍留佇在他的記憶中,壓在他的肩頭。
日後,當他試圖回想在照了鏡子後的三到五分鐘裏,自己做了些什麼時——由於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他將會記起那一刻,自己站在走廊的櫃子前,旁邊的窗戶敞開通往黑暗的通風井。剛纔在浴室裏,當他第一次感覺到“恐懼”時,他呼吸困難。他關掉電燈,摸黑離開鏡子,冷汗在額前結成水珠。有一剎那,在走廊裏,他想像自己可以再回去立在鏡子前,打開燈,然後扯下那張薄薄的面具,像是掀開傷口的結痂;這麼一來,他想自己將不再有能力從面具下的臉上,讀出任何文字的隱藏意義,同樣地,他也不再能夠從普通街道、尋常廣告牌和塑料袋上的文字和符號中,找到任何祕密信息。但是接着,他從櫃子裏抽出一篇耶拉的文章,集中精神閱讀,想借此壓過心底的疼痛。可他早已熟知內容了,他熟知耶拉所寫的每一篇文章,就如同是他自己寫的一樣。他試圖想像自己瞎了,或者他的瞳孔變成挖空的大理石洞,嘴巴變成一扇爐門,而鼻孔是生鏽的螺絲洞。往後他也常這麼想像自己的臉,但每次想起,他就明白耶拉也見過那出現在他心中、眼中的文字,耶拉知道有一天卡利普也會看見它們,他們其實一直互相勾結着在玩這場遊戲。但他將永遠無法肯定,當時的自己,是否曾有能力把一切想個透徹。他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也哭不出來,即使他很想。一聲痛苦的呻吟從他的喉嚨裏竄出,他的手不知不覺地伸向窗戶拉柄,他想看看外頭,看看黑暗的通風井,看看曾經是天井的空洞。他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扮演着某個人,一個不認識的角色。
他打開窗戶,身體探入黑夜中,用手臂支着窗架,把頭伸進無底洞似的通風井裏:一股惡臭升起,氣味來自堆積了半世紀的鴿子糞、人們傾倒的各種垃圾、建築的污垢、煤煙、泥巴、焦油和絕望。人們把所有想要忘記的東西全丟了進來。他很想衝動之下跳進這團永劫不復的虛空,跳進這段已從舊房客的記憶中徹底磨滅的往事,跳進這片耶拉長年來以文字耐心建立的黑暗——耶拉把井、奧祕、害怕等主題,全部編織到文字中,恰似在填寫華麗的宮廷古詩。但卡利普只是瞪着這一團黑暗,像個醉漢似的回想。他與如夢共度的童年,與這股氣味密不可分。這股氣味也塑造了他的過去,那個天真無邪的孩童、那個善良的年輕人、那個對妻子心滿意足的丈夫,和那個居住在奧祕邊緣的平凡市民。他的心底深處,升起了想與如夢和耶拉在一起的渴望,如此強烈,他幾乎要失聲大叫。他的身體像是被撕開了一半,被帶到某個遙遠而黑暗的地方,像是在夢裏,而只要他能夠放聲大喊,大哭大叫,就有辦法逃離這個圈套。但他只是瞪着無底的黑暗深淵,任憑雪夜的潮溼冰冷刺着臉。就這樣過了很久,他感覺這些日子以來他獨自揹負的痛苦得到了分擔,可怕的事情逐漸可以理解,而這一連串挫敗、悲慘和毀滅,其中的祕密,也變得有如耶拉的一生一樣清晰——過程中的細節耶拉早已安排好了,只爲引誘卡利普掉入陷阱。在那兒,掛在窗口,他面對着底下的無底深淵,凝視良久。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他才陡然意識到自己的臉頰、脖子和額頭已冷得快凍僵了,於是他縮回身子,關上窗戶。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極爲自然、簡明、順暢。從走廊回到客廳後,他在一張安樂椅上躺下,休息片刻。接着他把耶拉的書桌收拾整齊,把文件、剪報、照片放回原本的箱子裏,再把箱子放回櫃子中。他不僅把過去幾天來弄亂的東西打掃整潔,也整理了耶拉滿屋子到處亂丟的雜物。他倒空菸灰缸,清洗杯盤,推開緊閉的窗戶,讓公寓裏的空氣流通。他把臉洗乾淨,替自己再煮了一杯濃咖啡,把耶拉的沉重舊雷明頓打字機放在整理擦拭過的書桌上,然後坐了下來。耶拉平常用的草稿紙收在書桌抽屜裏,他拿出一張白紙,塞進打字機裏,二話不說便開始寫作。
事後,當卡利普審視自己在天亮前完成的作品時,他會發現,不但寫得相當恰當、必要、合乎邏輯,而且他也記得自己在下筆時的明快利落。他坐着連續寫了將近兩個小時。感覺到如今一切都步上軌道,面對乾淨空白的紙張,他熱切而興奮地寫着。打字機的聲響,與他腦中一首古老熟悉的旋律融合共舞。每按一個鍵,他就越發明白,現在所寫的其實是自己早已知道且深思熟慮過的東西。偶爾,他得慢下來,略爲思考用字遣詞,儘管如此,他下筆仍如行雲流水,字句隨着思想奔流——正如耶拉所說:“沒有半點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