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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文章他這麼起頭:“我對着鏡子閱讀自己的臉。”第二篇文章則是:“我夢見我終於變成自己多年來渴望成爲的人物。”在第三篇文章裏,他則敘述了幾則貝尤魯的老故事。寫完第一篇後,他下筆極爲順暢,甚至帶着一絲深沉的哀傷與希望。他有信心將他的文章安插入耶拉的專欄。他把三篇文章都簽上耶拉的名字。耶拉的簽名,高中時他曾在筆記本背後模仿過不下千萬次。
天亮了,垃圾車駛過街道,垃圾筒敲撞在人行道上發出匡啷聲響。卡利普翻開烏申緒的書,再次審視耶拉的照片。另一頁某處有張模糊退色的照片,底下並沒有標出人名,卡利普猜測這一定就是作者本人。他仔細閱讀作者寫在書前的自傳,計算出他被牽扯進1962年的流產軍事政變時的年紀。考慮到他是以中尉的身份前往安納托利亞,並且有機會目睹哈密·卡普蘭出道頭幾年的摔跤比賽,因此烏申緒必然和耶拉年齡相仿。卡利普再一次翻出1944年和1945年的軍事學校畢業紀念冊,從頭開始搜尋。他遇到好幾張照片,都可以是《文字之謎與謎之失落》中那張不知名面孔在年輕時候的樣貌,但是那張退色照片中最顯眼的特徵,光頭,卻被畢業紀念冊中年輕軍校生的軍帽給藏住了。
八點三十分,卡利普穿上外套,把三篇專欄折起來放進口袋裏,然後像一個趕着上班的父親,匆忙走出“城市之心”公寓,越過馬路走向對街的人行道。沒有半個人看見他,就算有,大概也懶得叫住他。空氣清新,天空是冬日的藍,人行道上覆着積雪、冰片和污泥。來到騎樓後,他停了下來,那兒有一家名叫“維納斯”的理髮店,就是以前每天早上到家裏來替爺爺修面的理髮師開的,後來他和耶拉也經常光顧。騎樓底有一家鎖店,他把耶拉的公寓鑰匙留在店裏請人備份。他向轉角的書報攤買了一份《民族日報》,然後走進耶拉平常喫早餐的“牛奶公司”布丁店,點了蛋、奶油、蜂蜜和一杯茶。他邊喫早餐邊讀耶拉的專欄,心裏卻想着,當如夢的推理小說中的偵探終於從一堆線索中歸納出一條重要的假設時,他們的心情一定就如同此刻的他。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發現了破案關鍵的偵探,滿心期待要用這個線索來開啓更多新的門。
耶拉的專欄是他星期六在《民族日報》辦公室的檔案夾中所看到的最後一篇存稿,和其他幾篇一樣,之前也已經刊登過了。卡利普甚至不打算去解析文中的第二層意義。喫完早餐後,站在等待共乘小巴的隊伍中,他想起了從前的自己,以及那個人一直到最近之前所過的生活:每天早晨,他會在共乘小巴上看報紙,想着傍晚就可以回家,並幻想着自己的妻子正在家裏的牀上熟睡。淚水溢滿他的眼眶。
“到頭來,”當共乘小巴行經多爾馬巴赫切皇宮時,他心裏想,“要領悟到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其實就是必須要相信,這個世界徹頭徹尾變了樣。”共乘小巴車窗外,他所見到的,並不是他習以爲常的伊斯坦布爾,而是另一個伊斯坦布爾,其中的神祕他不久前已經知曉了,也將會紀錄在紙上。
報社裏,編輯與各部門長官正在開會。卡利普敲敲門,稍候片刻,然後走進耶拉的辦公室。自從上次來過後,房間裏的書桌或任何地方,都沒有絲毫變化。他在桌子前坐下來,隨便翻了翻抽屜,看到過期的開幕酒會邀請函、各式各樣左翼或右翼政治組織寄來的報刊、上一次看過的新聞剪報、紐扣、領帶、手錶、空墨水瓶、藥丸和一副他之前沒注意到的墨鏡……他戴上墨鏡,離開耶拉的辦公室。走進編輯室,他看見那位好辯的老涅撒提正在桌前工作。他隔壁的椅子是空的,上一次綜藝作家就坐在那個位子。卡利普走上前,坐下來。“你記得我嗎?”過了一會兒,他開口問老人。
“我記得!”涅撒提頭也不抬地回答。“你是我記憶花園中的一朵花。‘記憶是一座花園。’這句話是誰寫的?”
“耶拉·撒力克。”
“不對,是波特佛里歐寫的,”老專欄作家抬起頭說,“由伊本·佐哈尼翻譯,收錄在他的經典版本中。耶拉·撒力克從裏面偷來的,一如往常。就好像你偷了他的墨鏡。”
“這是我的墨鏡。”卡利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