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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我沒去過酒吧,而我近期內也不會想去。”卡利普語氣很堅定。“事實上,我想我這輩子從沒去過任何一家酒吧。我認爲那一類的交際應酬,在那一種烏煙瘴氣的地方,不僅危害我的心理健康,更破壞我寫作所需的內在孤寂。對文學的熱情佔據了我生活的很大部分,而對政治謀殺與迫害的探究則花去了更驚人的時間,這兩件事情讓我得以長年遠離墮落的生活。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相當清楚,全伊斯坦布爾乃至全國上下,有無數的同胞認爲自己就是耶拉·撒力克,而他們也都有無可辯駁的理由自稱爲耶拉·撒力克。此外,有時夜裏當我變裝上街時,我會在一些貧民窟的小酒館裏,驚訝地撞見他們中某些人,窩藏在我們黑暗、不可解的生活某處,在謎的中心。我甚至與這些不快樂的人結交朋友,而他們能夠身爲‘我’的程度簡直令我害怕。伊斯坦布爾是一個了不起的地方,一個難以理解的地方。”
趁易斯肯德翻譯的時候,卡利普透過敞開的窗戶,望着金角灣和城市裏的黯淡燈火。當初衆人爲謝里姆一世清真寺打燈照明,顯然是爲了增添其觀光吸引力,然而,和過去一樣,有人偷走了幾盞燈,使得清真寺變成一堆詭異嚇人的石頭,看起來像是隻剩下一顆牙的老頭的黑洞般的嘴。一聽完易斯肯德的翻譯,女人立刻爲自己的誤會禮貌地道歉,她語中不失幽默地說,她把當天晚上另一個說故事的人,一個戴眼鏡、身材高大的小說家,混淆爲耶拉先生了,但她看起來並不相信自己說的話。似乎她決定把卡利普及這種奇怪的情況視爲有趣的土耳其特例,拿出一種“我不懂但我尊重”的態度,像一個寬容的知識分子在面對不同文化時的做法。卡利普很快就對這位細膩的女人產生了好感,她頗具有運動員的精神,即使察覺手中的牌有異,也沒有立刻喊停不玩。她是不是有點讓人聯想起如夢?
卡利普坐進一張背後打燈的椅子,由於旁邊牽了麥克風和攝影機線,地上纏繞着一堆黑色電線,感覺有點像現代的電椅。他們發現他不自在,於是其中一個男人禮貌地笑了笑,拿一個杯子塞進卡利普手裏,替他倒了點茴香酒加水。女人也帶着同樣的遊戲態度——反正他們就是一直微笑——飛快地把一卷帶子塞進放映機裏,興沖沖地按下播放鍵,一副偷看色情片的模樣。轉瞬間,他們過去八天所拍攝的土耳其風土民情便出現在小小的攜帶式屏幕上。衆人安靜地觀看,彷彿在看一部色情片,帶着一絲看熱鬧的心態,但也不是全然無動於衷:一個表演雜技的乞丐歡樂地展示他殘廢的雙手與截肢的雙腿;一場狂熱的政治遊行以及一個在遊行過後發表演說的狂熱領袖;兩個老頭子在玩西洋棋;酒館與夜總會的景象;一個地毯商人誇耀自己的櫥窗陳列;一羣遊牧民族騎着駱駝爬上山坡;一臺蒸汽引擎火車頭噴出濃濃的雲霧;貧民窟裏的孩童對着鏡頭猛揮手;蒙面婦女在蔬果店挑撿桔子;一個政治謀殺的犧牲者,以及他覆蓋在報紙下的屍體;一個年老的門房用馬車搬運一臺大鋼琴。
“我碰巧認識那位門房。”卡利普忽然開口,“就是他幫我們從‘城市之心’公寓搬到小巷裏的住處。”
他們全都以又好玩又嚴肅的心情,看着老門房,而他也帶着一模一樣的好玩和嚴肅,一面微笑着,一面把載了鋼琴的馬車拉進一棟舊公寓大樓的前院。
“王子的鋼琴回來了。”卡利普說。他不是很清楚自己是用誰的口氣在說話,自己到底是誰,不過他很確定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那棟公寓大樓的土地上原本是間狩獵小屋,有一個王子曾經居住在那裏。讓我告訴你們王子的故事!”
他們很快把器材架設好。易斯肯德再次轉述,著名的專欄作家將在此發表一段歷史性的重要聲明。女記者熱情地對着觀衆爲這段訪談開場,她巧妙地把接下來的談話歸入一個廣泛的架構中,涵蓋了從前的奧斯曼蘇丹、土耳其地下共產黨組織、阿塔圖克不爲人知的祕密遺物、土耳其境內的伊斯蘭基本教義派、政治暗殺以及軍事政變的危機。
“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子住在這座城市裏,他發現生命中最重要的問題,在於一個人能不能做自己。”卡利普開始敘述。隨着故事的進展,他感覺到王子的怒火在自己體內燃燒,讓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是誰呢?當他講到王子的童年時,他察覺到自己的新身份是一個從前名叫卡利普的小男孩。當他談到王子刻苦讀書的過程時,他則變成了這些書本的作者。當他提到王子在小屋裏度過的孤獨歲月時,他又轉變成爲各種故事中的英雄。而當他描述王子向書記員口述內心想法時,他感覺自己就是那名學習王子思想的人。當他敘述王子的故事就好像在講耶拉的那些故事時,他發現自己變成了耶拉某一則故事中的主角。當他揭開王子生平的最終結局時,他心想:“耶拉以前老是這麼結尾。”因此開始氣飯店房裏的其他人竟然沒能領悟。怒火增添了他講話的說服力,幾個英國人認真地聽,彷彿聽得懂土耳其文似的。等卡利普說完王子的生平之後,停都沒停,他又把同一個故事重頭再說一遍。“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子住在這座城市裏,他發現生命中最重要的問題,在於一個人能不能做自己。”他開始說,帶着同樣的自信。四個小時之後,他將回到“城市之心”公寓,回想起第一遍和第二遍之間的差異,他將會做出這樣的結論:說第一遍時,耶拉還活着,說第二遍時,他已經倒臥在警察局正對面,阿拉丁商店旁邊不遠處,氣絕身亡,屍體上面蓋着報紙。他在第二次說的時候,加強了某些第一次沒有留意的部分,而當他說第三遍時,他已經很明白每講一遍他就會變成一個新的人。“正如王子,我敘述也是爲了成爲我自己。”他很想這麼說。他恨那些不准他做自己的人,深信生命和城市之謎惟有藉着說故事才能解開,最終,體驗着內心死亡和蒼白的感覺,他結束了第三遍故事,屋裏陷入徹底的安靜。接着,英國記者和易斯肯德飛快地給卡利普一陣掌聲,彷彿在精彩的演出結束後,觀衆發自內心地向大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