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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段等待着聲音從故事的無盡深淵緩緩浮出的日子裏,有一天,王子終於提到了女人和愛情,由於他視其爲“最危險的課題”,所以他從來不曾碰觸,直到那特別的一天。接下來將近六個月的時間裏,他暢談自己的舊情人、稱不上愛情的感情、他與一些後宮嬪妃之間的“親密”關係——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回想起她們時他總帶着憂傷與悲憫——以及他的妻子。
依照王子的看法,這種親密關係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就算一個毫無特色的平凡女子,也可能在你沒有設防的情況下,佔據你的一大片思緒。王子年輕時,結婚後,甚至在拋妻棄子離開博斯普魯斯畔的宅邸,搬進小屋後的頭幾年裏——也就是說,在三十五歲以前——他從不曾爲這件事煩憂,因爲那時的他還不曾下定決心“只做自己”,而“不受任何影響”。除此之外,由於“可悲的模仿文化”教導我們每一個人,若能愛一個女人、男孩或真主愛到忘記自我——也就是“融入愛情之中”,是一件非常值得驕傲和讚美的事,因此王子也像街上的普羅大衆一樣,始終以“墜入情網”爲榮。
直到他搬進與世隔絕的小屋裏,無間斷地閱讀了六個年頭,最終體悟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問題在於能否做自己,這時,王子才斷然決定小心處理有關女人的事情。確實,缺少了女人,他感到不完整。然而,也不能否認,每一個他親密交往的女人都會攪亂他的思緒,在他的夢裏流連不去,但此時的他卻渴望一切都純粹屬於自己本身。有一陣子他曾經想過,也許可以通過與數不清的女人親密交往,使自己對愛情的毒藥產生免疫。但是,由於他懷着實用的期待來執行,希望從此愛情就如家常便飯,反而使得整日的激情讓他心生膩煩,因此,對於這些女人他都不太在意。後來,他慢慢地主要只與萊拉小姐一人見面,心想自己絕不可能會愛上她,因爲根據他對書記口述的說法,她是所有女人之中“最平庸、乏味、清白、無害的”。“奧斯曼·亞拉列丁王子閣下深信自己不會愛上她,於是便一無所懼地敞開了內心。”一天晚上書記這麼寫道,現在他們也開始晚上工作了。“由於她是惟一一個能讓我敞開內心的女人,因此我立刻愛上了她。”王子補充道,“那是我這輩子最恐怖的一段時期。”
書記寫下那段日子裏,王子和萊拉小姐在小屋會面及爭吵的情形。萊拉小姐會帶着僕人,乘坐馬車從她帕夏父親的宅邸出發,駛上半天的路,抵達小屋。接着兩人會坐下來共進晚餐,滿桌的餐點就像他們在法國小說裏讀到的那樣,他們邊喫邊談論詩詞與音樂,就好像小說裏那些優雅細緻的角色一樣。晚餐過後,當她該回家的時候,他們會陷入爭吵,就連在虛掩的門後偷聽的廚子、僕人、馬車伕也搖頭嘆息。“我們的爭執並沒有任何具體原因,”王子有一次解釋說,“我只是單單對她發脾氣,畢竟就是因爲她,所以我才做不了自己,我的思想不再純粹,我再也聽不見發自靈魂深處的聲音。事情就這樣拖下去,直到她意外過世,而我永遠不知道她的死是不是我的錯。”
王子口述道,在萊拉小姐死後,他感到很悲傷,但卻也解脫了。這一回,總是恭敬、專注、不發一語的書記,一反六年來替王子工作的慣例,好幾次主動觸及這個主題,企圖深入探究這一場生死愛戀,但王子從不予理會,只是依照自己的步調和心情來決定是否要舊事重提。
在他死前半年的某一天夜裏,王子解釋,倘若就連在小屋裏經歷了十五年的奮戰後,他都依然無法成功變成他自己,那麼,伊斯坦布爾也將變成一個“做不了自己”的可悲城市,大街小巷將失去自我特色,城市裏的廣場、公園和人行道將只能模仿其他城市的廣場、公園和人行道,而路上的不幸人羣將永遠無法達成做自己的目標。從他的言談中得知,他對伊斯坦布爾的每一條街道是多麼瞭如指掌,雖然他從來不曾踏出過小屋花園外一步,但卻在想像中鮮明地刻印下每一盞街燈和每一家商店。他拋掉平常的憤怒聲音,改以嘶啞的嗓音說道,從前當萊拉小姐每天會搭乘馬車來小屋的那段日子,他常花費很長的時間,幻想着馬車穿梭在城市街道的景象。“在那一段奧斯曼·亞拉列丁王子殿下極力渴望做自己的日子裏,他經常用上整整半天光景,幻想着一赤一黑兩匹駿馬拖着一輛馬車,從庫魯謝米一路駛向小屋。等兩人一如往常用餐完畢、爭吵結束後,王子會花上剩下的半天時間,想像馬車沿着同樣的大街小巷,蜿蜒穿梭,載着淚汪汪的萊拉小姐返回帕夏父親的宅邸。”書記以他慣有的細膩筆跡,一絲不苟地寫下這些。
王子死前的一百天,他又開始在腦中聽見了別人的聲音與故事,爲了壓制這些雜音,怒氣衝衝的王子列舉出潛藏在自己體內的各種角色,無論他是否知情,他們就如同第二個靈魂般一輩子附着在他的體內。他靜靜地敘述所有的角色,說自己如同抑鬱的蘇丹被迫每晚變裝一樣,必須扮演這些不同的身份。其中他惟獨偏愛一個角色,因爲那個人愛上一個秀髮散發着紫丁香芬芳的女人。由於書記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反覆閱讀王子口述的字句,六年來的工作,讓他一點一滴地得知、瞭解而取得了王子過往記憶的最細枝末節,所以書記非常清楚,那位秀髮散發着紫丁香芬芳的女人,就是萊拉小姐。理由是,他記得自己有一次寫下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忘不了紫丁香芬芳而迷失了自我的情人,他永遠無法肯定,那位秀髮散發紫丁香氣息的女子是意外身亡,還是因他犯的錯誤而死。
帶着超越病痛的狂熱,王子把他與書記共事的最後幾個月,形容爲一段“貫注工作,貫注希望,貫注信仰”的時期。這段快樂的時光裏,王子清晰地聽見腦海中的一個聲音,通過這個聲音,他從早到晚口述故事,說得越多,他就越是自己。他們工作到深夜,然後書記會乘坐在外頭等候的馬車回家,無論前一天忙到多晚,隔天一大早,他就會回到桃花心木書桌前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