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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放開我,”我用盡全力大叫,“讓我再看世界最後一眼。”
他們嚇壞了,我心裏湧上一股新的自信。
黑最先醒過神來:“你會拿出最後一幅畫嗎?”。
我斜睨了黑一眼,他立刻明白我會拿出來的,於是放開了我。我的心臟開始狂跳。
我相信你們早已發現我始終努力隱瞞的身份。即便如此,你們也不要訝異於我仍然仿效赫拉特前輩大師們的作風,他們藏匿自己的簽名不是爲了隱瞞身份,而是出於原則及對自己老師的尊敬。興奮難掩地,我跨步穿越修道院的漆黑房間。我手拿着油燈,替自己黯淡的影子開路。難道黑暗的簾幕已經開始蓋住我的雙眼了嗎,還是這裏的房間和走廊真的這麼黑?我還剩多少時間,幾天,幾星期,纔會完全失明?我與我的影子在廚房的鬼魅中停下腳步,從一個骯髒櫥櫃的乾淨角落裏拿出畫紙,接着轉身快步走了回去。黑跟在我身後以防萬一,但他沒帶他的匕首。我是不是也應該在自己失明之前,揀起匕首刺瞎他的眼睛?
“我很慶幸自己能在失明之前再看它一眼。”我高傲地說,“我也希望你們都能看看它。這裏。”
在油燈的光芒下,我向他們攤開那最後一幅畫。這幅畫,是我殺死姨父後從他家拿走的。一開始,我看着他們望向跨頁圖畫時好奇又膽怯的表情。接着我繞到他們身後,和他們一起看畫。凝視着圖畫,我全身微微顫抖。眼睛的刺痛,或是一陣倏然的狂喜,使得我頭暈目眩。
雙頁畫紙上,我們過去一年在各個角落繪製的圖畫——樹、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姨父看似拙劣的新構圖技法,大小不一,排列於畫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高雅先生的頁緣鍍金;整體看起來,感覺好像我們不再是望着一本書裏的一幅畫,而是望出一扇窗戶,看向窗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的中央,原本應該放上蘇丹陛下肖像的位置,是我驕傲地欣賞過的我自己的肖像。我不是非常滿意這幅肖像,因爲我已經花費了好幾天時間,對着鏡子擦掉又重畫,還只是畫得稍微有點像我自己。不過,我仍感到難以言喻的狂喜,因爲在圖畫中,我不只是位於廣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於某種奧妙而邪惡的理由,我看起來比真實的自己更爲深沉、複雜而神祕。我只希望我的細密畫家弟兄們能體會、瞭解、分享我的激動心情。我不但是萬物的中心,好像一位君王或國王,同時又是我自己。這樣的處境一方面滿足了我的自傲,另一方面增加了我的尷尬。慢慢地,這兩種對立的情緒終於互相平衡,我平靜下來,盡情享受圖畫帶來的暈眩快感。不過我也知道,若要這股快感臻至頂點,我必須徹底呈現臉上和衣服上的每一個痕跡、所有皺紋、陰影、痣和疣,從我的鬍髭到衣服縫線的種種細節,所有的顏色和明暗,都必須精雕細琢到最瑣碎的細節,這種細膩也只有通過法蘭克畫家的技巧才能得以呈現。
我在昔日夥伴的臉上察覺到恐懼、昏惑,以及吞噬我們全體的必然情緒:嫉妒。對於一個深陷罪惡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憤怒的憎惡,他們也羨慕不已。
“好多個夜晚,當我來到這裏,在油燈的光芒下凝視這幅畫時,第一次感覺到真主已經遺棄了我,孤獨中只有撒旦與我爲友。”我說,“我知道即使真的身處世界的中心——每當看見這幅畫,我都非常想要做到這一點——即使畫中瀰漫的紅色燦爛輝煌,即使所有鍾愛的事物都圍繞在身旁,包括我的苦行僧夥伴與貌似美麗謝庫瑞的女人,就算擁有這一切,我依舊孤獨。我不怕擁有特質或個人風格,也不怕別人彎腰低頭崇拜我;恰好相反,我渴望得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