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你能走回我們家嗎?”我說,“讓他們弄匹馬給你。”
我感覺他會死在家門口,對他無限憐憫。不僅是因爲他將死去,也是因爲他還不曾品嚐過一絲一毫真正的幸福。他眼中的憂傷和堅決告訴我,他不想死在這個陌生的家裏,只渴望消失,不讓任何人看到他悽慘的樣子。他們費了一點力氣,把他抬上馬背。
回程的路上,我們緊抓着包袱穿越窄巷,一開始孩子們嚇得不敢看黑的臉。然而,騎在馬背上緩緩而行的黑,仍有餘力描述事情的經過,講述他如何揭發了殺死他們外公的可惡兇手,如何擊破了他的計謀,如何與他比劍一決生死。我可以看見孩子們慢慢對他產生了好感,不禁懇求安拉:求求您,別讓他死!
當我們到達家門口時,奧爾罕大叫:“我們到家了!”他的語氣如此快樂,使我直覺以爲死亡天使阿茲拉伊來會可憐我們,安拉會再給黑一點時間。但經驗告訴我,我們永遠無法猜測崇高的安拉何時、爲何會帶走一個人的靈魂,因此我也沒抱太大的希望。
我們困難地扶黑下了馬,帶他上樓,在我父親藍門的房間鋪好牀,讓他躺了下來。哈莉葉煮了一壺熱水帶上了樓。我和哈莉葉脫下他的衣服,用手撕開或拿剪刀剪開,拿掉了黏在他身上的浸血襯衫,解下了他的腰帶、鞋子和內衣。我們推開百葉窗,柔和的冬陽穿透花園裏搖曳的枝葉,滿溢了整個房間;寬口瓶、水壺、膠水盒、墨水瓶、幾片玻璃和畫刀上反射出點點光芒,照亮了黑慘白的皮膚,以及酸櫻桃色的紫紅傷口。
我撕下幾片牀單,浸泡在熱水中用肥皂搓洗,然後拿它們擦拭黑的身體。我的動作小心翼翼,彷彿在擦拭一塊珍貴的古董地毯,同時又溫柔專注,如同照料一個我的孩子。悉心謹慎地,不壓到他滿臉的瘀腫,不觸痛他鼻孔的切口,我像個醫生清洗了他肩膀上的恐怖傷口。好像孩子們還是嬰兒時幫他們洗澡那樣,我唱着歌似地跟他說着一些無聊的話。他的胸口和手臂也遍佈傷痕,左手的指頭被咬得發青發紫。用來給他擦拭的碎布很快便吸滿了鮮血。我輕碰他的胸膛,用手感覺到了他腹部的柔軟。我看着他的陰莖良久。下面的庭院裏傳來了孩子們的聲音。爲什麼有些詩人稱呼這個東西爲“蘆稈筆”呢?
我聽見艾斯特走進廚房,一貫愉悅的聲音和故作神祕的姿態宣佈她又帶來了新的消息。我下了樓。
她興奮得連擁抱我或親吻我都忘了,劈頭就說:人們在畫坊前發現了橄欖的斷頭,證明他有罪的圖畫與他的包袱也被找到了。他原本打算逃往印度,但決定臨走前再看畫坊最後一眼。
有人目擊了整個過程:哈桑巧遇橄欖後,拔出他的紅寶劍,一劍砍下了橄欖的腦袋。
一面聽她講述事情的經過,我一面心裏在想着,不知道不幸的父親此刻在哪裏。得知兇手已受到應有的懲罰,先是使我放下了心中的恐懼;接着,復仇的快感給了我一種舒坦,也感覺到了正義的存在。當下,我真想知道如今已故的父親在他所呆的地方是否也能有同樣的感受。也就在這一刻,整個世界對我而言,好像是一座擁有無數房間的宮殿,裏面有着一扇接着一扇的房門。只有靠回憶與想像的馳騁,才能從一間房走入下一間,然而我們大多數人,由於懶惰的緣故,極少發揮這些能力,於是一輩子都停留在了同一個房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