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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不僅象徵了我們情慾的色彩——處於生與死、禁忌與樂園、絕望與羞恥的臨界點——日後也成爲了我們情慾的藉口。接下來的二十六年裏(直到有一天早晨我摯愛的丈夫黑心臟病發倒在井邊猝逝),每個中午,當陽光從百葉窗間滲隙透入房裏時,我們就做愛,並且最初幾年是伴着謝夫蓋與奧爾罕的玩耍聲,我們也總是稱它爲“給傷口抹藥”。就因爲這樣,我嫉妒的兒子——我不希望粗暴而憂鬱的父親出於一時嫉妒,責打他們——才得以每晚繼續與我同牀共枕多年。所有明智的女人都知道,與其和一位被生命擊垮的憂鬱丈夫同牀,還不如和自己的孩子相擁而眠,這要愉快舒適得多。
我們,孩子們和我,幸福快樂,但黑卻快樂不起來。最明顯的原因,在於他肩膀和脖子上的傷口始終沒能痊癒。我摯愛的丈夫從此“殘廢”,我聽別人這麼形容他。不過,除了外表受影響之外,這並不會使他的生活變得艱難。我甚至聽過幾個從遠處看見他的女人形容他長得英俊。然而事實上,黑的右肩比左肩低,脖子始終怪異地傾斜到一邊。我也聽說過一些流言,大意是說:像我這種女人,只能嫁給一個她覺得比自己卑下的丈夫;而且,就好像黑的傷是他鬱鬱寡歡的原因,同樣地,這也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幸福祕訣。
雖然只是流言,但流言中也許也含有一絲真實的成分。除了遺憾和無奈自己無法在奴隸、女僕和侍從的簇擁下,騎着高挑的駿馬,昂首闊步走過伊斯坦布爾的街道——艾斯特總認爲這是我應得的待遇——偶爾我也會期盼擁有一位勇敢而強壯的丈夫,期盼擁有能夠抬頭挺胸睥睨世界的丈夫。
無論真正原因爲何,黑始終沉浸於憂愁當中。由於知道他的悲傷絲毫無關乎他的肩膀,因此我相信,必定是某個憂傷的邪靈佔據了他靈魂的陰暗一角,使他情緒消沉,就算在我們共赴雲雨的極樂剎那,也揮之不去。爲了平撫心中的邪靈,有時他會喝酒,有時凝視着書本中的插畫,投身藝術鑑賞;有時他甚至會與細密畫家們泡在一起,和他們一起追求漂亮男孩,流連忘返。有一段時間,他很喜歡與畫家、書法家和詩人們聚在一起狂歡作樂,吟詩弄詞,以各種雙關語、比喻或文字遊戲自娛娛人。也有一陣子,他拋開一切全心投入工作,在駝背的蘇萊曼帕夏的行政部門替自己謀得一職,成爲政府職員,負責祕書工作。四年後[1],蘇丹陛下逝世,繼任的蘇丹穆罕默德[2]對藝術毫無興趣。從此以後,黑對繪畫和裝飾的熱情從原本的公開頌揚,轉爲私底下的祕密追逐。有些時候,他會打開我父親遺留的手抄本,帶着罪惡感和悲傷感,望向一幅帖木兒之子時代繪製於赫拉特的圖畫——是的,席琳瞥見霍斯陸的肖像,一見鍾情——對他而言,欣賞圖畫不像是參與一場至今宮廷內依然風行的才華饗宴,而彷彿停駐於一個早已塵封在記憶中的甜美祕密。
蘇丹陛下即位的第三年,英格蘭國王送給了陛下一個神奇的時鐘,上面裝着一個風箱樂器。一個英國代表團花費好幾星期的辛勞,拼裝起各式各樣他們從英國帶來的零件、機械、圖案和小雕像,終於組好了這座巨大的時鐘,將它豎立在皇室御花園一個面向金角灣的斜坡上。大批民衆蜂擁圍觀,有的聚集在金角灣的斜坡上,有的乘着輕舟,帶着震撼而敬畏的心情,衆人爭睹真人大小的雕像與裝飾在巨鐘的嘈雜音樂聲中,互相牽引、移動;雕像們隨着節奏自動翩翩起舞,彷彿它們是活生生的真主造物,而非他僕人的創造。時鐘報時的鳴聲好像敲響一座大鐘,遠遠傳遍全伊斯坦布爾。
黑和艾斯特分別在不同的場合告訴我,這座成爲全伊斯坦布爾愚夫愚婦驚奇焦點的時鐘,不出所料因爲象徵異教徒的力量,成爲虔誠教徒和蘇丹陛下的眼中釘。這樣的閒言閒語很快地甚囂塵上,直到有一天半夜,蘇丹艾哈邁德[3],蘇丹穆罕默德的繼任統治者,得到安拉的啓示,抓起長矛從後宮跑下御花園,把時鐘和上面的雕像砸了個粉碎。告訴我們這個小道消息的人還說,蘇丹陛下在熟睡中看見了我們的崇高先知沉浸於聖光裏的神聖臉孔,這位真主的使徒警告陛下:如果蘇丹陛下放任不管,讓他的臣民尊崇模仿人類、意圖取代安拉造物的圖畫或雕塑,那麼他的帝國將會背離上天的旨意。他們還補充說蘇丹陛下抓起長矛的時候夢還沒醒呢!蘇丹陛下也向忠誠的歷史學家口述了這一事件,內容約略如此。他找來書法家,賜予他們大筆黃金,編纂這本名爲《歷史精髓》的手抄本,不過沒讓任何細密畫家給它畫插畫。
於是,一百年來,吸取了波斯地區傳來的靈感滋養,在伊斯坦布爾綻放的繪畫藝術,就這樣如一朵燦爛的紅玫瑰般凋萎了。究竟要依循赫拉特前輩大師還是法蘭克大師的風格,這個導致細密畫家們爭論不休、疑難困惑的衝突,始終沒有得出什麼結論。因爲繪畫被徹底地遺棄了,畫家們畫得既不像東方也不像西方。細密畫家們也沒有因此而憤怒或鼓譟,反倒像認命屈服於疾病的老人,帶着卑微的哀傷和順從,慢慢接受了眼前的情勢。過去,他們曾肅然追隨赫拉特與大不里士的偉大畫師,但如今已不再夢想前輩的傳奇作品;過去,他們曾對法蘭克畫師新奇的技法心生嚮往,在羨妒與仇恨中進退維谷,如今對它們卻也不再好奇。就好像入夜後家家戶戶關起房門、城市陷入夜幕一樣,繪畫也已無人理會。人們無情地遺忘了,曾經,我們透過截然不同的眼光觀看過世界。
我父親的書,令人遺憾地,終究沒有完成。被哈桑散落一地的已完成的圖畫,後來送入了寶庫。在那裏,一位效率極高且一絲不苟的圖書司庫,把它們和其他不相關的畫坊插畫混雜在一起,裝訂成冊,於是它們便分散到好幾本不同的書裏。哈桑逃離伊斯坦布爾後,從此消失無蹤,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但謝夫蓋和奧爾罕始終沒有忘記,殺死卑鄙兇手的人,是他們的哈桑叔叔,而不是黑。
奧斯曼大師在失明兩年後與世長辭,鸛鳥接替他當了畫坊總監。同樣敬畏我先父才華的蝴蝶,投注餘生爲地毯、布匹和帳篷繪製裝飾圖案。畫坊的年輕助理畫師也走上了同樣的道路。誰也沒有覺得放棄插畫就是什麼嚴重的損失,或許,是因爲不曾有人看過自己的臉完美無瑕地呈現在畫紙上的緣故。
我的一生,暗地裏渴望有人能夠爲我畫兩幅畫,這個心願我從沒向任何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