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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肯定在讓那個可憐的女人做一些他不敢讓我做的事情。爲了讓她犯下罪孽,他會先給她喝點酒,然後讓她說沒有真主,爲了取悅這個魔鬼她會說,沒有那個,不,我不怕犯下罪孽,沒有,沒有真主。該死,法蒂瑪,別再想了!有時,我會去背面的房間,看着他們的窩棚裏那罪惡、微弱的燈光,一邊想像,一邊自言自語着:他們在那兒,就在那兒,現在……也許他們正在親吻他們的私生子,也許他正在解釋什麼地方沒有真主,也許他們正在說笑,也許……別想了,法蒂瑪,別想了!後來,對於他們的所作所爲我實在是感到羞恥,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拿起針一邊給多昂織背心,一邊等着。我也沒有必要等太久,一小時後,我聽到塞拉哈亭離開了窩棚,沒過多久他就搖搖晃晃地上了樓,他連躡手躡腳地上樓都已經不願意了,我給自己房間的門留了一指寬的縫隙,透過那個小縫我擔憂、恐懼、厭惡地看着這個魔鬼,直到他走進書房。
有一次,他搖搖晃晃上樓時突然停了下來,當時,我透過門縫發現他正在盯着我,我很害怕,我想悄悄地關上門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可是已經遲了,因爲塞拉哈亭大聲吼了起來:你在那兒探着腦袋瞧啥呢,你這個膽小鬼!你爲什麼每晚都要從門縫裏偷看我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去哪兒,去幹什麼嗎?……我想關上門,可我不能,要是關上門的話,我不也和他們一樣犯下罪孽了嗎!他接着喊道:我一點也不覺得難爲情,法蒂瑪,一點也不!我可不管你腦子裏那些可憐的恐懼和信仰。法蒂瑪,你明白嗎,我可不相信東方那些愚蠢的觀念,不相信什麼罪孽。你看我也是白看,你所厭惡、你所譴責的那些東西讓我覺得很驕傲!後來,他又搖搖晃晃地上了幾級臺階,衝着我的房間門喊道:我以那個女人爲榮,以她爲我生的孩子爲榮……她勤勞、正直、誠實而且美麗!她不像你那樣害怕造孽,害怕受到懲罰,因爲她沒有像你那樣學過拿刀叉,學過裝斯文!你好好地給我聽着!他的聲音不再是訓斥,而是在說服了。我們之間隔着一道門(我總是習慣性地抓着這扇門的把手),我聽他說着:這沒什麼可害羞、可厭惡、可指責的,法蒂瑪,我們都是自由的!限制我們自由的是別人!這兒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人,法蒂瑪,你也知道,我們就像是生活在一個渺無人煙的孤島上。我們就像魯濱遜一樣,被稱之爲社會的該死玩意兒被我們扔在了伊斯坦布爾,直到我的百科全書可以顛覆整個東方的那一天我們纔會回去。你現在給我聽着:我們可以忘記罪孽,忘記羞恥,盡情地享受自由的生活,可你爲什麼要受你所迷信的那些荒謬的信仰和道德觀的毒害來破壞這一切呢?如果你想要的不是自由,而是不幸的話,你最終將會明白——因爲你的緣故而讓別人不幸福,這對嗎?因爲你那些荒謬的道德觀和信仰而讓別人忍受痛苦,這對嗎?你聽我說:我剛從那個安樂窩裏出來,我沒必要躲躲藏藏的,你知道的,我從女傭那兒,從我的孩子們那兒,從雷吉普和伊斯瑪依爾那兒出來。我在蓋布澤給他們買了一個火爐,可這不管用,他們還在那兒挨凍,法蒂瑪,因爲你那荒謬的信仰而讓他們在那兒瑟瑟發抖,我不樂意,你聽見了嗎?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裏很害怕。他捶着門,帶着哭腔在那兒乞求着。我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便聽見他抽泣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再過了會兒他那響亮、安詳的呼嚕聲便響了起來。外面還在下着雪,我望着窗外一直想到天亮。喫早飯的時候他把我想明白的東西給說了出來。
我們正在喫早飯,那個女人在一旁伺候着,後來,就和現在侏儒所做的一樣,她像是厭煩了伺候別人似的,便下樓去了廚房,這時塞拉哈亭嘟囔道:你叫他們私生子,可他們也是人。他像是在說着什麼祕密或是在懇求什麼似的,說話的聲音又輕又客氣,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可憐的孩子們在窩棚裏挨着凍,一個孩子才兩歲,另一個才三歲。我決定要讓他們和他們的母親一起搬到房裏住,法蒂瑪!小房間已經裝不下他們了。我要讓他們住到那個側屋去。你別忘了,他們說到底也是我的孩子。你就別用你那荒謬的信仰來反對這件事啦!我心裏在想着,沒有吭聲。午飯時趁她下樓的當兒,他又說道,不過這回卻是大聲地說:我已經無法忍受他們身上裹着破布睡在地鋪上了。明天我去蓋布澤買這個月要用的東西時……我心想,這也就是說明天他要去蓋布澤!下午的時候我這樣想道:也許晚飯的時候他就會說,從今往後我們就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喫飯吧,因爲他不是說我們都是平等的嗎?不過,他並沒有這樣說。他喝了酒,說他第二天早上要去蓋布澤,然後便毫無顧忌地走了。我馬上就上了樓,我跑到背面的房間,看着他的背影。雪在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他搖搖晃晃地朝那個窩棚,朝着那罪惡的燈光走去,去吧,魔鬼,你去吧,明天你就等着瞧吧!我一邊看着月光下白雪皚皚的院子,一邊看着那醜惡、微弱的燈光,直到他回來。這次他走進我的房間,衝我說道:從去年開始,我必須要經過法院的批准才能把你休掉,而且就算你同意,我也不能再娶別的女人了,不過你別洋洋自得,法蒂瑪,我們之間所謂的婚姻,除了那一紙可笑的協議之外已經一無所剩了!而且,按照我們結婚時的規定,僅憑兩個字我就可以隨時把你休掉或是再娶一個,只不過我覺得沒有必要罷了!你明白嗎?我聽他繼續說着。後來,他說第二天早上要去蓋布澤,便搖搖晃晃地回去睡了。我看着白雪皚皚的院子,想了整整一夜。
夠了,法蒂瑪,別再想了!我躺在被子裏渾身直冒汗。我突然想起來,侏儒會說出去嗎?他會說,孩子們,你們的奶奶用她手裏的柺杖打過我們……我害怕了,我不想去想了,我也不想睡覺了,外面海灘上的嘈雜聲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我把被子蒙到頭上,可即便那樣我還是能聽見外面的噪音。我突然覺得自己明白了,現在我明白了,那個孤獨的冬夜是多麼的美好呀。我獨自享受着夜的寂靜,一切都變得那麼生硬、寂靜,我把耳朵貼在枕頭上,想像着世界的孤寂,可突然間世界像是穿越了時空般地從枕頭下面輕輕地告訴我,塞拉哈亭已經去蓋布澤了。當時我早就把什麼世界末日給忘到腦後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也顧不得屍體在墳墓裏會不會腐爛了!一想到這兒,我拿起柺杖,下了樓,朝白雪皚皚的院子走去。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地獄裏翻滾的油鍋和殘忍的酷刑了。我朝那個被魔鬼稱爲“窩棚”的罪惡小屋快步走去,正在融化的雪面上留下了我的一串腳印。我不管什麼吸血蝙蝠、響尾蛇和死屍了!我來到窩棚,敲響了門,等了一會兒以後那個單純的苦命女人,也就是那個愚蠢的傭人馬上把門給打開了。老鼠屍體,貓頭鷹,妖魔鬼怪!我推開她闖了進去,這就是你的雜種吧,她想抓住我的手!陰溝下水道,蟑螂,對死亡的恐懼!夫人,您別這樣,您別這樣,孩子們有什麼錯呢?黑奴,黑人,鏽跡斑斑的鐵棍!夫人,您別打孩子們了,您打我吧,他們有什麼錯呢。真主啊,孩子們,你們快跑,快跑啊!他們沒能跑出去!腐爛的屍體,雜種!他們沒能跑出去,我使勁地揍着他們。這時,你還敢對我揮手,啊,我連孩子們的母親一起揍了起來,她一還手,我揍得更厲害了。最後,當然了,塞拉哈亭,倒下的是你嘴裏那個勤勞、強壯的女人,而不是我!當時,我聽着雜種們的哭聲,欣賞着五年來一直矗立在院子盡頭,被你稱爲“窩棚”的這個讓人噁心的罪惡小屋裏的擺設。木勺、白鐵製成的刀、我母親的破杯碟,法蒂瑪你看,丟的箱子也在這兒好好的呢,箱子被當成了桌子,還有破布、爐子的通風管、地鋪、窗戶、塞在門下方的報紙,真主啊,又髒又醜的、讓人噁心的破衣爛衫、紙堆、劃過的火柴、生了鏽的斷鉗子、白鐵箱子裏的柴火、倒在地上的舊椅子、衣架、空酒瓶子,地上還有些玻璃片,天哪,還有血和哭泣着的雜種們,我厭惡這一切。那天晚上塞拉哈亭回來以後哭了一陣兒,十天後便把他們送到了那個遙遠的鄉下。
好的,法蒂瑪,他說,就算你說得對,可你也太沒人性了,你把小的那個的腿都打折了,大的那個究竟怎麼了我也不知道,可他渾身上下都被打紫了,他肯定被嚇壞了。爲了我的百科全書,這些我忍了,我要把他們送到遙遠的鄉下去,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憐的老人,他同意收養這兩個孩子。我給了他一筆錢,所以最近我還是得把猶太人給叫來,唉,怎麼辦呢,既然犯下了錯,我們就得受到懲罰,好了,好了,你別再說了,錯不在你,都怪我,不過從今往後,你別再限制我喝酒,別煩我了,廚房裏沒人幹活了,你去幹吧,現在我要上樓工作去了,你呢,別惹我發火,趕快從我面前消失,待到你的房間裏,躺到你那冰冷的牀上,整個晚上你就像只小貓頭鷹一樣瞪着天花板失眠去吧。
我躺在牀上,依然無法入睡。我在等待着夜晚的到來。夜快點來吧,到那時你們都躺在牀上,進入了夢鄉,誰也沒法再折騰了!那時就剩我一個人,我會摸着它們,聞着它們,品嚐着它們,感受着它們:水、玻璃瓶、鑰匙、手絹、桃、香水、盤子、桌子、鍾……現在它們的存在都是爲了我,它們和我一樣悠閒地待在空氣中,待在我的周圍,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彷彿和我一起在這寂靜的夜裏打着哈欠,反省着自己犯下的罪孽。那時,時間就成了時間,它們離我更近,我也離自己更近了。
[1]1960年5月27日,土耳其軍官古爾塞勒發動政變奪取政權。——中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