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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特孟對雷娜說:“你不用愁,我在你身邊,你就會好的。”
她搖搖頭:“你要當心,不可再到我身邊來,免得傳染。你不必安慰我,我是死定了。死了也好,總比你有一天不告而別,讓我孤單地發現人去牀空要好些。我每天早晨一想到這件事就害怕,我情願現在就死去。”
第二天清晨,她的病況惡化了。戈特孟不時給她水喝,破曉時分她曾睡了一小時。在天已大亮時他發現她的臉色已經萎縮而憔悴,就快要斷氣了。他到小屋外走了一圈,透了口氣與看看天色。林邊幾株彎曲的紅松上已有陽光,空氣清新,遠處丘陵上還是晨霧靄靄的。他又走了一小段路,伸伸疲倦的四肢,做個深呼吸。這個悲哀早晨的世界是美麗的。流浪生活又快要開始,現在就是告別的時刻了。
他聽到羅培德從林中傳來的叫喊聲。如果這不是瘟疫是否會好起來呢?戈特孟站住了,不想再生他的氣,因他已經照料了那隻羊。
“你帶羊一起到地獄去吧!”戈特孟向羅培德喊道,“雷娜快要死了,我也被傳染啦!”
最後的一句話是撒謊的,目的是要把羅培德嚇走。羅培德倒是個好心人,只是戈特孟已經討厭他這個膽小鬼。在這樣的命運裏,在這種動盪的時期中,戈特孟對他是太過分了一點。羅培德已不見蹤影,不再回來了。太陽燦爛地升上天空。
當戈特孟又回到雷娜身邊時,她已睡着了。他也睡下來,在夢中看見他以前飼養過的馬勃雷斯與修道院美麗的慄樹;但當他從遙遠的荒野回顧業已失去的可愛故鄉,卻醒過來了,金黃色的腮須上滿是淚水。他聽見雷娜無力地說着話,以爲是在叫他,就支着牀沿起來,她沒有叫他,而是在喃喃自語地吐露着一些愛與憎的字眼。她笑了一下,又開始長吁短嘆和飲泣,漸漸變得沒有聲音了。戈特孟站起來,撲向她已經變色的臉上,發現在她高燒而將死的氣息裏,隱藏着痛苦與紛亂。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親愛的雷娜,善良的孩子,你也要離開我嗎?你已厭倦我了嗎?
他巴不得逃走,去旅行、流浪,不斷地走,去呼吸新鮮的空氣,疲倦地去欣賞新奇的風景,這對他也許是好的,也許就會減輕他那深深的憂鬱。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讓雷娜獨自死在這裏,這太不像話了。爲了呼吸新鮮空氣,他每隔兩三小時就出去走一會兒。雷娜已不要飲羊奶,只有他一個人喝,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喫。他也把山羊牽出去幾次,讓它喝水、喫草和運動。隨後他又立在雷娜牀邊,絕望地對她說些好聽的話,牢牢盯住她的臉容,黯然神傷地注視着她的死亡。她還有一點知覺,有時睡了,醒來時,只是木然地張開眼睛,眼珠疲乏無力,從她的眼睛與鼻子周圍看來,這年輕的姑娘正慢慢老去,鮮嫩的頸子上是一張急速萎縮着的老太婆的臉。她難得說一句話,頂多是“戈特孟”或“最親愛的人”,嘴脣浮腫而發紫,舌頭乾燥。這時他便給她幾滴水。
第二天夜裏雷娜死了。她死時沒有怨言,只是痙攣了一下,隨即斷了氣。這種情景使戈特孟麻木地想起,漁市場裏那些瀕死的魚。魚死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痙攣一下痛苦的身體,然後把魚身的光澤與生命一起帶走。戈特孟在雷娜旁邊跪了一會,然後走到外面,在茂密的野草裏轉了幾圈就躺在地上了。戈特孟也躺在山羊旁,把頭放在手上,一直睡到天亮。清晨他最後一次到小屋和草編的壁後,最後一次去看已死而可憐的雷娜的臉。他不願讓她躺在那裏,找了好些乾柴與枯草,丟進小屋之後,燒起火來。乾草壁一時火光熊熊,他站在火光之外注視着,臉被火烤得紅紅的,直到整個屋頂燒掉和倒塌爲止。羊懼怕得哀鳴蹦跳起來;也許把羊打死,把肉切下來燒了喫是對的,這樣在旅途上就有活力了。但是也不能這樣做,他得把羊趕到荒野裏,一起逃走。當餘煙從林中冒出來時,他又帶着悲傷的心緒開始流浪了。
現在他的情形比想象中的更糟。從最初看到的人家與村莊開始,不斷的悲慘遭遇,愈來愈糟。整個大地都被死亡、恐怖與害怕的陰影籠罩着,家家戶戶都是未埋的死人,雞犬不留,所見的無非是一些乞食的小孩和合葬的墓地。最糟的是活人都已因死亡的恐怖而失魂落魄。戈特孟到處看到、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父母遺棄染病的兒女;丈夫不顧妻子;收屍人與醫院的公役則如同劊子手,在死光了人的屋裏搶劫,把瀕死的病人從牀上拉下來,送上運屍車。那些因害怕而逃亡的人孤寂地亂竄,避不與人接觸;另有些人卻醉生夢死,盡情尋樂,談情說愛,設酒宴,開舞會,而死神就在他們身邊彈琴;又有些人無依無靠地蹲在墳場或冷落的屋前,四顧茫茫,口出怨言。但更糟的是人人都在爲這難受的悲慘,以負罪之身去尋求贖罪的羔羊。人人都認爲對這瘟疫負有責任,認爲故意爲非作歹的人是最不可饒恕的。他們如同魔鬼,把屍體上的傳染病毒又傳播到牆壁和門上,井與家畜因而染有病毒,使得死亡蔓延,凡是有這種幸災樂禍殘虐行爲的人,實在不能讓他逍遙自在,而應該接受法律的制裁,或者由民衆將他處死。此外,富有的人歸罪於貧窮的人,貧窮的人又歸罪於富有的人,最後大家同歸罪於猶太人、外國人和醫生。戈特孟在某一鎮上看見所有猶太人的街道全被燒燬,他心裏異常的激怒,火從這家燃燒到那家,圍觀者則是忘情叫好的民衆。那些哭叫着逃命的猶太人,又被人用武力趕回火場中去。到處充滿了由不安與憤激而來的妄想,到處是被燒殺與酷刑拷打的無罪之人。戈特孟滿懷憤怒與隱心,覺得整個世界中毒已深而且破壞無遺,再也看不見有歡樂、純潔與愛的存在。他也時常逃入那些享樂派的盛大宴會里,逃到充滿死神提琴聲的地方去。不久之後,戈特孟竟習以爲常,經常去參加那些絕望的宴會,在瀝青火炬的光照下參加豎琴的演奏或者在有熱病的夜裏舞個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