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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許知道什麼是遁走曲吧?”導師問道。
克尼克一臉不解的樣子。他早就聽人說過遁走曲了,但從沒在課堂上學過。
“好吧,”導師說道,“那就由我來指點你吧。只要我們親手來演奏一支遁走曲,你就會快些明白了。好吧,現在,演奏一支遁走曲,首先需要一個主題,但這個主題,我們不必到別處去找。我們只要從我們演奏的這支歌曲之中摘取一個就行了。”
他彈出了一個簡短的樂句。只是這支歌曲中的一個片段。這個樂句就這樣被截了出來,沒頭沒尾,聽來有些奇怪。他將這個主題重新彈了一次,這回加入了第一個過門;第二個過門使一個第五度音程變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個過門以一個高八度音復奏了第一個過門;而第四個過門亦以一個高八度音復奏了第二個過門。這個說明以屬音音調的一個休止音告一段落;第二次說明更爲自由地舉示了其他音調的轉變;第三次說明解釋次屬音,以基音上的一個休止音結束。
這個孩子注視着演奏者那雙白皙的手指輕巧地活動着,目睹着曲調發展的歷程隱約地反映在他那副專注的表情之中,而他那雙眼睛卻在半開半閉的眼瞼裏保持着寧靜的神情。約瑟·克尼克的心膨脹了起來,他對這位導師充滿了敬愛之情。他的耳朵沉醉在這首遁走曲裏了;他感到他似乎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了音樂。他身臨其境地在這支創作的樂曲中體會到了心靈的世界,領略到了法律與自由、服務與統治的愉快和諧。他拜服得五體投地,發誓要爲那個世界和這位導師服務。在這幾分鐘時間中,他看到了他的本身和他的生命,看出整個宇宙受着這種音樂精神的指引、調節,以及說明。而當這個演奏告一段落之時,他看着他熱切敬愛的法師兼君王稍稍頓了一會,微微閉着眼睛,靜靜地向那些琴鍵鞠了一躬,而他的臉上則透出一種柔和的光輝。面對這一剎那的至福,約瑟·克尼克不知道該是歡喜還是悲泣,因爲這個時刻,一轉瞬之間就已過去了。老人緩緩地從琴凳上站起身來,以那雙快活的藍眼睛非常銳利而又無限友好地凝視着他,並且說道:“一起演奏音樂是使兩人成爲朋友的最佳辦法。這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這是一件美事,希望今後你我永遠是朋友。約瑟,你或許也會學會演奏遁走曲的。”
他跟約瑟握了握手,然後走了開去。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來,向着約瑟微微頷首,並舉手打了一個告別的招呼。
許多年後,約瑟·克尼克向他的學生表示,當他走出那座建築時,他感到那個小鎮和整個世界都變了,變得比張燈結綵和施放煙火還要迷人。他已嚐到了感召的滋味,那可以說是一種聖禮。以前他只在道聽途說和胡亂夢想中隱約識知的那個理想世界,如今一下有了眉目而歷歷如在眼前了。它已敞開歡迎的大門了。當此之時,他已看出了這個世界不僅存在於某個遙遠的過去或隱約的未來,同時也活活潑潑地存在於此時此地;它光耀四射,並派遣使者、使徒、大使,像這位老師(在當時的約瑟看來似乎還不太老)的人物。而那個世界甚至還透過這位可敬的使者,爲他——拉丁學校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學生——帶來了聖諭和徵召的信息。
這就是這次經驗所曉示他的意義。費了幾個星期的時間,他才真正明白,並且確信,在那個神聖時刻所發生的神奇事件,與這個真實世界所發生的事件,並無二致;此種召見並不只是他自己靈魂和良知上的一種幸福和慰勉之感而已,同時也是世間權力所給他的一種恩寵和勉勵的表示。因爲,終究無可掩飾的是,音樂導師的來訪,既非事出偶然,亦非真的視察學校;而是,克尼克的名字已經上了似乎值得推薦英才學校就讀的名冊,並且已有一段時間了。不論如何,依照老師的報告,他已被推薦給教育委員會了。這個孩子已因品行和拉丁文成績良好而得到推薦了,但最高的獎勵還是出自他的音樂老師。因了這個緣故,音樂導師才於一次公務途中特地撥出幾個鐘頭的時間到畢羅梵根來看這名學生。在測驗的時候,他對約瑟的拉丁文和指法都沒有太大的興趣(對於這些事情他信得過老師們的報告,他已用了一個鐘頭的時間審閱過了)——他的興趣在於:這個孩子有沒有成爲一個真正音樂家的天性,有沒有熱情、服從、敬上,以及真誠服務的能耐。一般而言,公共學校的教師們什麼都好,只是在推薦“英才”學生方面未免大方了一些,當然,這是出於好意。雖然如此,但往往有些人得到推薦,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不良的動機。尤其常見的是,有些老師,由於缺乏洞視的能力,往往不顧一切地推薦自己寵愛的學生,但這種學生,除了死讀書、有野心,並對老師賣俏之外,多半別無長處可言。這位音樂導師對於這類學生特別厭惡。他只要一眼就可看出一個學生是否知道他的未來前途即將受到考驗,因此,凡是接近他的學生,如果表現得過於乖巧、過於狡猾、過於機靈,那就慘了,至於刻意巴結、奉承他的孩子,更是不用提了。這一類候選人中,有不少例子,甚至連測驗都沒做,就被剔除了。相反的,音樂導師卻很喜歡克尼克。他非常喜歡他。他在繼續他的行程途中,總是以愉快的心情惦記着這個孩子。他在他的筆記簿裏既沒有記錄什麼,也沒有寫下他對他的感想,因爲他已將這個純樸未鑿的孩子記在他的心上了。因此,公事一畢返回後,他就親筆將他的名字填在教育委員審查合格的學生名冊上了。
在學校裏,約瑟不但經常聽到同學提到這個名冊,而且常聽到他們以種種不同的腔調談到它。學生們大都稱它爲“金榜名冊”,但有時也有人以輕蔑口氣稱它爲“爬藤目錄”。每當一位老師提到這個名冊時——只是提醒某個粗野的學生:“像你這樣不肯用功的學生做夢也別想金榜題名!”語氣中總會帶着一種肅然起敬和自尊自重的腔調。但當學生們提到這個目錄時,他們不僅以一種揶揄口氣出之,而且顯得滿不在乎的樣子。某次,約瑟就曾聽到一位同學說出這樣的話:“去他的,我纔不在乎那個愚蠢的爬藤目錄哩!你可以確信,那上面一個正派的學生也找不到。那是老師們爲了低劣的磨洋工和馬屁精保留的位置。”
約瑟自從與音樂導師有了一分奇妙的經驗之後,又過了一個奇異的時期。他仍然不知道他已是屬於“上帝的選民”了——就像教會組織中的學生所說的一樣,已被列入“青年之花”了。當初他並未想到,這個插話對他整個命運或其日常生活會有什麼實際的後果和顯著的影響。在他的老師們看來,他已以績優上榜而即將出發了,他本人也意識到他的感召了,清楚得就像在他自己心中進行的歷程一樣。縱然如此,這也在他的生活中劃出了一條顯明的分界線。雖然,他與巫師(他常如此想到音樂導師)相處的那段時間,才使他在自己心中感到的事情有了結果或快有結果,但那段時間卻也使過去與現在和未來分了開來——就像一個大夢初醒的人一樣,縱使是在他所夢見的情境之中醒來,亦不能不懷疑他此刻是否已經醒來。感召的形式和種類雖然很多,但這個經驗的核心總是一樣:它已喚醒、轉變,或提升了靈魂。由此可知,召喚來自外面,而不像夢境和預感一樣出自內心。部分的現實不但已經呈現,而且已經抬起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