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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戴山諾利稍稍頓了一下,向克尼克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在使他感到厭倦。他的注視遇着了克尼克的視線,看出他這位朋友正以一種全神貫注而又和善友好的表情在聽着,這使他感到頗爲寬慰。他看出克尼克正在聚精會神地側耳諦聽着;他既不像傾聽一種隨意的談話,也不像傾聽一個有趣的故事,而是專誠致志,一心不亂地在諦聽着,就如集中精神專注於一個默觀的主體一般。而在這個時候,克尼克的眼中還露出一種純淨熱心的善意——善心得使普林涅奧感到他像赤子一般。他在同樣一個人的面上竟然看到這樣一種表情,情不自禁地覺到一種驚異之感掃過全身,因爲他曾以一整天的時間欣賞他那多方面的日常俗務及其支配公務的智慧和權威態度。心情寬鬆了,他接着說道: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否毫無益處,是否只是一種誤會,或者是否具有一種意義。假如它有一種意義的話,我該說它是這樣的:在我們這個時代,有某一個人,在某種極度痛苦的情形之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體認到卡斯達裏已經遠遠地背離了它的母國。或者,從我的立場來看,也許可以換個方式說:我們的國家與她那最最尊貴的學區顯得多麼相異,與那個學區的精神多麼相背;肉體與靈魂、理想與現實,在我們這個國家中完全背道而馳;它們彼此相知或有意相識的東西何其之少。假如我平生有任何一種工作和理想的話,那就是要我自己努力將這兩大原則綜合爲一,在這兩者之間擔任一個解人、一個通譯、一個仲裁。我已嘗試過了,但失敗了。既然我無法將我全部的生活情形告訴你——縱使告訴你,你也無法理解——我且在此將我失敗的許多情由之一說明一下。
“在我初入大學之後所遭遇的難題,並不完全在於無法面對自己身爲一個卡斯達里人或一個喜歡賣弄的人而來的那種逗弄或敵視。倒是將我出身英才學校視爲一種榮譽的那幾個新朋友,卻給了我更大的麻煩,實在說來,給我招來了更大的困擾。問題還不止此,其中最苦的地方,也許是我自定的一個行之不通的功課,是繼續在俗世的環境中去過卡斯達里人所過的那種生活。起初,我幾乎沒有感到什麼難處;我依照我在你們當中學來的那些規則行事,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這些規則似乎亦可用於俗世的生活。它們似乎可以策勵我、護衛我,似乎可以保持我的愉快心情和內在的健全,可以加強我儘可能以卡斯達裏的辦法度過大學時代的決心,依照我的求知慾所指的門徑前進,而不讓任何事物將我逼上爲專業學生特別設計的那種學習之道:實實在在地,徹徹底底地,盡其可能地以最短的時間學會一種謀生的專長,不顧一切地踐踏一個學生本來可有的任何意義的自由和博大。
“但卡斯達裏所給我的保護,結果不但頗爲危險,同時也很可疑,因爲我並不是要做一個志在靈魂平靜的隱士,保持一種安定的默想心態。我要的是,征服這個世界,你曉得,去了解這個世界,並且迫使它瞭解我。我要的是證實這個世界,並且更新它、改革它——假如可能的話。我要的是親身將卡斯達裏和這個世界拉在一起,使它們互相調和,言歸於好。經過一些失望、一些衝撞或混亂之後,我退而靜坐沉思,起初頗有助益,靜坐就像放鬆精神,吐故納新一樣,每次都可恢復良好的親善力量。但時日一久,我終於感到,這種靜觀默想的修行法門,這種培養性靈和鍛鍊精神的手段,乃是一種使我孤立的東西,使我在別人眼中顯得非常怪異,並且,使我無法實實在在地真正瞭解他們。我打從心裏明白,我若要真正能夠了解他人,瞭解這個世界裏面和它外面的那些人,我只有再度變得和他們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優越之處,甚至連靜坐的憑藉也沒有,始可辦到。
“當然,當我如此描述這件事情的經過時,我也可以採取一個較佳的觀點來做。可能的情形也許只是:一旦沒有了受過同樣鍛鍊的同伴,一旦沒有了老師們的督導,一旦沒有了華爾茲爾那種奮發向上的氣氛,我就逐漸喪失了修得的功力,以致變得日漸懶散、心不在焉,乃至變得漠不關心;而在我受到良心苛責的當兒爲自己尋找藉口,以爲漠不關心本是這個人世的特性之一,只要讓它幾分,就可逐漸瞭解我的環境。我既不想在你面前美化原有的真相,也不想否認或掩飾我曾苦苦掙扎、奮鬥,甚至犯錯的事實。我對這整個問題的態度是很認真的。我嘗試爲我自己尋得一席有意義的地位,不論是否只是我的自負心理作祟——不論如何,事情終於就這樣結束了,那是理所當然的。這個世界的力量比我強大,它終於慢慢地壓倒了我、吞噬了我。說來十分恰切的是,生命好像真的聽了我的意思,居然完全依照俗世的模式徹底地翻造了我,因爲,這個俗世的誠實、天真的力量,以及本體論上的優越性,都是我曾在華爾茲爾與你辯論時針對你的邏輯予以高度讚賞和辯護的論點。你還記得。
“現在我得提醒你另外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你或許早就忘了,因爲那是對你無足輕重的事情,但它對我意義重大,非常重要,不但重要,而且可怖。我的學生時代既然告一段落,那我就適應新的環境,但我喫了敗仗,好的是並未全軍覆沒。內心上,我不但仍然自以爲是你們的同類,並且以爲我已做了若干調節,丟了某些舊習,但這與其說是戰敗的結果,毋寧說是出於謹慎小心和自由抉擇。但除此之外,早年的習慣和需要,仍然保有不少。其中之一是玻璃珠戲,不過,那也許沒有什麼意義,因爲,既然沒有經常練習,又沒有經常與旗鼓相當、尤其是技高一籌的選手較量,自然也就學不到什麼東西了。一個人獨玩,說得好一點,頂多也只如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取代認真而又嚴肅的對話。身爲一個出身英才學校的英才學生,我竟不知我的處境如何了,不知我的珠戲技巧怎樣了,我的涵養工夫,我的境界地位怎樣了,因此,我奮發努力,掙扎着保留了至少這少數幾樣有價值的東西。在那些日子裏,每當我爲那些一知半解的朋友略述一局珠戲的樣式或分析一局珠戲的運作之時,我就感到,對於那些十足的外行而言,此種遊戲或許近似魔術。其後,到了大三或大四的時候,我到華爾茲爾參加了一次珠戲講習,再度看到這裏的鄉野和城市,再度來到我們的母校和珠戲學園,舊地重遊,使我不免有些悲喜交集;可惜當時你不在這裏;那時你正在蒙特坡或柯柏翰什麼地方從事研究工作,被人視爲一個野心勃勃的怪物。我參加的珠戲講習,只不過是爲可憐的俗人和像我這樣的半瓶醋舉辦的一系列暑假課程之一而已。雖然如此,但我用功學習,並且,課程結束,我還以拿到普通的“丙”字沾沾自喜,因爲,得到這個及格的成績,以後就有資格報名參加同類的假期講習了。
“嗯,而後,事隔數年之後,我再度打起精神,報名參加你的前任主持的一個假期講習。我認認真真地準備前往華爾茲爾。我仔細讀了我以前的作業簿,對收心的技巧作了一些嘗試——簡而言之,我以我有限的能力鎮定自己,集中精神,並使我的心情配合講習的氣氛,頗似一個真正的珠戲選手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珠戲大會一般。就這樣,我到了華爾茲爾。因爲離別長了一些,因而也自感生疏了不少,但同時也着迷了許多,就像又回到了一個曾經失去的故鄉,連故鄉的語言也變得饒舌了。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與你重逢的熱望如願以償了。你還記得否?約瑟?”
克尼克熱切地注視着他,點頭微微笑了一下,但沒有開口說話。
“好,”戴山諾利繼續說道,“那你是記得了。但你到底記得什麼?跟一個同學不期而遇,一次偶然的相逢和失望,而後各奔前程,從此不再想起——除非事隔數十年後,另一個人笨笨地向他提起。難道不是這樣嗎?此外還有什麼?對你還有什麼?”
顯而易見的,他是在竭力抑制自己,但不難看出的是,經過多年蓄積,但一直未能好好統御的情緒,已經到了山洪暴發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