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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期待,”克尼克謹慎地說道,“等輪到我說話的時候,我再說我的印象。現在該你發言,普林涅奧。我看那次會面對你不太愉快。當時對我亦然。現在說吧,告訴我那是怎麼一回事情。坦白地說吧。”
“我就試試,”普林涅奧說道,“我當然無意指責你。我得承認你對我非常客氣——不止如此。在我接受你的邀請來到這兒華爾茲爾之時,由於自從第二次珠戲講習之後,甚至自從我擔任卡斯達裏預算委員會委員之後,就不曾來過這裏,因此我決定拿我那時所經歷的事實與你對質,不論此行的結果愉快與否。現在我真的要說下去了。那時我來參加講習,被安置在賓館裏面。參加講習的人幾乎全都跟我同年;有些人甚至比我還要年長許多。我們至多不過二十個人,以卡斯達里人居多,但不是差勁、冷淡或懶散的珠戲選手,就是迷迷糊糊地認爲應該見識見識此種遊戲的十足生手。使我感到輕鬆的是,我對他們一個也不認識。我們的教師——檔案處的助理之一——雖然十分賣力,並且對我們也很友善,但這整個事情,打從一開始,就給人一個感覺,好像是一種半生不熟的廢物、一種濫竽充數的講習;隨便湊合起來的學生,對於它的要義或成功的機會,幾乎跟指導的老師一樣沒有信心——儘管參加的人誰也不願承認。你也許感到奇怪,這一批人爲什麼要湊在一起,以那樣的耐心和熱誠來從事他們既不擅長,又乏興味的事兒?而一位訓練有素的專家,又爲什麼不厭其煩地要給他們講課並給他們指派他明知不會有何結果的作業?我當時並不知道,這只是我的運氣不好,才碰上這個班次,後來我從經驗老到的朋友那兒得知,要是我碰上的是另一組學員,也許就顯得緊張刺激、受益匪淺,甚至精神鼓舞、士氣大振。往往,我後來聽說,若有兩個能夠彼此策發,或已相知而成好友的同學互相勉勵,就足以使全體學員乃至教師,以及整個課程,得着一種不可或缺的刺激。但你身爲珠戲導師,對於這類事情必然完全明白。
“嗯,然而,我的運氣太糟了。我們那個臨時湊合的小組,原有的一點生氣也不見了;一點轉機也沒有,甚至連一點暖氣也沒有了。那整個情形使人想到的,是一個爲了成年學童設置的補習班:有氣無力。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失望與日俱增。好的是,除了玻璃珠戲之外,還有華爾茲爾這個聖地可以供我懷念。縱使是珠戲講習失敗了,我仍應爲了能夠返回母校與老同學話舊而慶幸,說不定還能與在我看來最能代表卡斯達裏的好友——你,約瑟——重聚一番哩。只要能夠重逢幾個學生時代的同伴,只要能在步過這美麗可愛的學區時再度碰見幾位年輕時代的守護神,尤其是,如果運氣好的話,只要我們兩個能夠再度彼此接近,並像往日一樣來上一次你我之間的對談,而不像在我對卡斯達裏所提的問題與我自己之間所作的那種自問自答——那麼,我這次的假期就沒有虛度了;那麼,這次珠戲課程的失望以及其他一切也就不必那麼介意了。
“我在路上最先碰到的老同學,是兩個不足掛齒的泛泛之輩。他們見到我非常高興,拍拍我的肩膀,問了一些幼稚的問題,問的是我在外面俗世所過的傳奇生活情形。但接着碰到的幾位就不那麼單純了;他們是珠戲學園的成員和年輕一輩的英才學生,故而沒有向我提出天真的問題。相反的是,當我們在你們那些神殿聖堂之中劈面相逢而他們迴避不及時,他們便以一種突出而又頗爲熱烈的禮貌或謙下而又頗爲親切的神情對我打着招呼。他們這種舉止頗爲明白,表示他們也有許多與我相當的要事要趕,表示他們對於恢復舊交的事情沒有時間、沒有心情、沒有同感、沒有意願。好吧,我不勉強他們;我讓他們沉湎於他們那種奧林匹亞式的卡斯達裏寧靜裏面而不加干擾。我遠遠地望着他們的本身和他們那種忙碌自得的神態,就像一個囚人透過鐵窗窺視或如一個飢寒交迫的窮人瞪眼凝視那些有錢有勢,又有教養,營養充足、保養良好、意態悠閒而又少病少惱的上層階級分子和他們那種清秀光潔的面孔與整齊潔淨的手指。
“而後是你,約瑟,你出現了,而我一見到你就喜出望外,心中升起了一種新的希望。當時你正穿過院子,我從你背後看你走路的神態認出你,於是立即叫出了你的名字。終於遇見了一個有靈魂的人類,當時我在心裏說,終於見到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也許是一個對手,旦不管怎樣,總是一個可以交談的人類,不用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卡斯達里人,但這個卡斯達里人的卡斯達裏精神還沒有凍結成爲一副面具和盔甲。他是一個人,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你必然看出我是多麼的高興,對你又寄予多大的希望,而實際說來,你也以極大的禮貌在半路上迎我而來。你仍然認得我,我對你亦非泛泛,再度見到我的面孔使你頗感愉快。因此,我們也沒有將那短暫的溫暖問候丟在院子裏面;你不但邀我到你那裏小敘,甚至還爲我撥出或犧牲一個黃昏的時間。然而,那是怎樣的一個黃昏!我們兩個自我折磨,力求顯得幽默、謙恭,企圖以同志相待,而我們拖着那種跛腿的對話前進,從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多麼費勁!別人待我冷淡,與你碰面更糟——爲了恢復失去的友誼而做這種喫力不討好的事情,才更痛苦!那個黃昏終於打消了我的妄想。那使我毫不含糊地明白到:我不是與你追求同樣目標的一個同志,不是一個卡斯達里人,不是一個有地位的人,而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傢伙,一個從事逢迎的傻子,一個缺乏教養的老外。而所有這一切都那樣周到的禮貌和舉止向我表達出來,所有那種失望和不耐又都以完美的面具遮掩着,這種事實,對我而言,纔是糟得不能再糟的事情。如果你指責我說:‘喂,朋友,你是怎麼搞的?怎麼會墮落到這步田地?’倒會打破冰凍而使我感到快活。然而事實卻非如此。我看我對卡斯達裏的所屬之感是毫無結果了;我看我敬愛你們大家、學習玻璃珠戲,以及與你爲伍的事,是一文不值了。英才教師克尼克發覺我拜訪華爾茲爾遭遇了不幸的待遇;他爲了安撫我使他自己捱過整整一個黃昏的無聊時光,而後以無懈可擊的禮貌將我送到門口。”
戴山諾利掙扎着捺住他的激動情緒,以痛苦的表情望着這位導師。克尼克坐在那裏聚精會神諦聽着,並無不耐煩的樣子;他坐在那裏,帶着充滿同情的微笑望着他的老友。由於戴山諾利沒有繼續說下去,克尼克就以一種善意和滿意的眼光——實在說來,以一種安慰的神色——凝視着他。持續了約有一分鐘左右的時間,普林涅奧纔在他的凝視下瞥見那種神情。而後,雖未生氣,但大聲地叫道:“你還在笑哩!好笑麼?你以爲這全是好事麼?”
“我得承認,”克尼克微笑着說道,“你將那段插曲描述得十分生動,太生動了。栩栩如生,正是如此,而你語聲中那種吞吞吐吐的委屈和指責之感,對你而言,大概也需要有效地將它傾訴出來,並以如此鮮活的描述使我憶起那一幕情景。此外,儘管我恐怕你仍以從前的眼光來看這件事情,直到如今仍然沒有化解,但你卻以客觀正確的態度說出了這個故事——兩個青年陷入了一種只得裝聾作啞的尷尬境地,而其中的一個,也就是你,犯了嚴重的錯誤:不但沒有拿掉僞裝的假面,卻以一種快樂的外表遮掩由這件事情引起的內心痛苦。看來,直到今天,你仍將那次的不歡而散歸罪於我——儘管化解的權柄完全在你的手裏。難道你真的沒有看出此點?然而,我卻得說你已將它描述得十分生動。你已使籠罩那個怪異黃昏的迫促尷尬景象完全重現出來了。有一陣子,我曾覺得我好像又要力求鎮定了,並且又要爲了我倆感到慚愧了。不錯,你的故事完全正確。能夠聽到一個說得如此生動的故事,也不失爲一件人生樂事。”
“好吧,”普林涅奧頗爲驚訝地說道,語聲中迴響着一種屈辱與懷疑的音調,“很好,我的故事至少娛樂了我倆中的一個。不過,我得對你說,我對它一點興趣也沒有。”
“但你總可看出,”克尼克說道,“我們現在看這個故事是多麼的有趣吧?難道這不正是你我的功勞嗎?我們不妨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