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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告訴過你,我的父親是英國人。但他是做生意的,主要是從黎凡特地區進口菸草和葡萄乾。他的競爭對手中有一個希臘人,那人住在倫敦。一八九二年,這個希臘人的家鄉傳來了不幸的消息。他的大哥和妻子在一次地震中死了,地震就發生在伯羅奔尼撒半島另一面的羣山裏。三個孩子得以倖存。兩個小的是男孩,被送到南美洲去投靠三叔。最大的孩子是個姑娘,十七歲,被帶到倫敦幫助她的叔父料理家務。她的叔父就是我父親的競爭對手,長期以來一直是個鰥夫。她有一種帶有意大利血統的希臘女人特有的美。我父親與她邂逅相識。他的年紀比她大得多,但人長得很好看,我想他可能還會講點通俗希臘語。兩家有共同的商業利益,結合起來有利可圖。簡而言之,他們結了婚……然後就有了我。
“我記得最清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母親的歌聲。無論她是快樂還是傷心,她總是唱着歌。她的古典歌曲唱得很好,還會彈鋼琴,但我記得最牢的是希臘民歌,她總是在傷心的時候唱。我記得她告訴過我這樣的情景(那是後來的事):站在遠處的山坡上,看着赭色塵埃緩緩地飄上蔚藍色的天空。當有關她父母的消息傳來時,她充滿了對希臘的極大仇恨。她要離開希臘,永不再回來。像許多希臘人一樣。她像許多希臘人一樣,從不承認自己過的是背井離鄉的生活。這就是出生在世界上最美麗最殘酷的國家的代價。
“我母親愛唱歌,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音樂就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小時候是個神童,九歲就舉行了個人首場音樂會,大家都對我很好。但是在學校裏我是個壞學生,其他各科都學不好。我並不笨,但我很懶。我只知道自己應該做一件事:彈好鋼琴。所謂責任感,主要就是假裝把雞毛蒜皮的小事看成至關重要,而我卻從來不擅長此道。
“我很幸運,有一個出類拔萃的音樂老師——查爾斯·維克托·布魯紐。音樂老師常見的許多毛病他都有:爲自己的教學法而自負,爲自己的學生而自負。如果你沒有天分,你會感到是在受嘲弄,很痛苦;如果你有天分,經過刻苦學習,你就可能成爲天使。但是他在音樂理論方面很有造詣。這在當時意味着他有獨到的見解。當時的大多數鋼琴演奏者只想表現自己,因此他們便拼命發展表現自由節奏樂段的速度和技巧。現在已經沒有人那樣彈琴了,也沒有人能那樣彈了,甚至也沒有人想那樣彈了。羅森塔爾和戈多斯基一類的琴師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是布魯紐遠遠走在他的時代前面,至今我只想聽他演奏許多海頓和莫扎特的奏鳴曲。
“然而,他最大的成就——我說的是一九一四年以前——是當時幾乎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能把古鋼琴和鋼琴都彈得那麼好。我第一次拜他爲師,正是他在逐漸放棄鋼琴的時期。古鋼琴對指法技巧的要求與鋼琴完全不同,要改變並不容易。他夢想能有一所古鋼琴學校,儘早培養出純粹的古鋼琴演奏家。他常常說,不是要培養那種穿着化裝舞會服裝的鋼琴師。
“我十五歲時,就患了今天我們所說的‘精神崩潰’。布魯紐逼我逼得太兇了。我對遊戲一點都不感興趣。我是一個走讀生,我被允許專攻音樂。在學校裏我從未交過真正的朋友,這也是因爲我被當成了猶太人。但是醫生說,我身體恢復以後,應該少練一點琴,要經常到戶外去。我做了個鬼臉。有一天,我父親回家時帶回來一本很貴的有關鳥類的書。我連最普通的鳥都分不清楚,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這樣做。但是我父親的猜測還真是富於靈感的。我躺在病牀上,看着書中各種鳥類的生硬圖片,想看到實物活鳥的願望油然而生——開始我只能透過病房的窗戶聽鳥兒歌唱。我是通過聲音認識鳥的。突然,連麻雀的叫聲都似乎有些神祕了。在我們的倫敦花園裏聽過千百次的鶇鳥和黑鳥叫聲,現在聽起來就像以前從未聽過一樣。此後,鳥給我的一生帶來了極不平凡的經歷。
“你瞧我小時候的情況,又懶又孤寂,是的,非常孤寂。該用個什麼詞來形容?一個女孩子氣的男孩。音樂方面有天分,其他什麼都不行。我是個獨子,被父母寵壞了。當我進入人生第十六個年頭時,已經可以明顯看出,我早年初露的才氣發展前景並不樂觀。這一點是布魯紐先看出來的,後來我也意識到了。雖然我們達成默契,不告訴我的父母,但對我來說還是難於接受這一事實。到了十六歲才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天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此時我已墜入情網。
“我第一次見到莉莉時她十四歲,我比她大一歲,那是我精神受到創傷後不久。我們住在聖約翰樹林,不少發達的商人在那裏建有富麗堂皇的白色小樓房,我們住的就是那樣一幢房子。你知道那種房子嗎?一條半圓形的私人車道,一個有圓柱的門廊。屋後是一個長形的花園,花園盡頭有一個小果園,六七棵長得太高的蘋果樹和梨樹。雖然凌亂,但長得鬱鬱蔥蔥。在一棵酸橙樹下有我自己的‘房子’。六月裏的一天——一個晴朗的日子,驕陽似火,萬里無雲,像希臘一樣——我正在讀一本肖邦的傳記。這件事我記得一清二楚。你要知道,在我這個年紀,回憶第一個二十年的經歷,要比回憶第二個或者第三個二十年清晰得多。我正在看書,而且毫無疑問地把自己當成了肖邦。我的身旁放着那本有關鳥類的新書。這事發生在一九一〇年。
“我們家的花園和鄰居家的花園隔着一堵磚牆。突然間,我聽到牆那邊有聲響。那房子是空的,我好生奇怪。後來……出現了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地。像一隻小老鼠。那是一個小姑娘的腦袋。我半藏在涼亭裏,她不容易看到我,我倒有時間仔細觀察她。她的頭部暴露在陽光下,一頭淡黃色的秀髮垂在腦後,看不太清。太陽偏南,陽光照射在她的頭髮上,呈現出一片模糊的光明。我看見她背陰的臉,她的黑眼睛,她那張好奇的半開着的小嘴。她神情嚴肅,怯生生的,但又裝出膽大的樣子。她看見我了。在那一片模糊的光明中,她喫驚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她似乎更挺直了,像一隻鳥。我從涼亭的入口處站立起來,仍然在背陰處。我們沒有說話,也沒有笑。青春期不可言傳的全部神祕在空氣中顫抖。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講不出話來……後來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