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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尉是想要我做什麼?”停了好一會兒,二等兵威廉斯才問道。
彭德頓太太突然大笑起來,她放下一隻穿着靴子的腳,搖着吊牀。“上尉想要你把那些樹枝撿起來,再重新縫到樹上去。”
她的丈夫並沒覺得好笑。“這樣吧,”他對士兵說,“你去弄些樹葉來鋪在這塊地上,把灌木叢清理掉後裸露的空地遮蓋好。然後你可以走了。”告訴完士兵後,他就進屋去了。
威廉斯緩步走回到昏暗的林中去收集落葉。上尉的妻子自己在吊牀裏搖晃着,看上去昏昏欲睡的樣子。黯淡、清冷的黃昏落日映照着天空,萬籟俱寂。
這天晚上,彭德頓上尉的心情極差。一進屋,就直接去了他的書房。房間不大,原本打算作陽臺的,和餐廳通着。上尉在書桌前坐下,翻開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他在面前攤開了一幅地圖,又從抽屜裏取出一把計算尺。儘管一切就緒,他還是無法靜下心來開始工作。他俯在書桌上,頭埋在雙手中,閉上了眼睛。
他煩亂不安的部分原因,來自於他對二等兵威廉斯的厭惡。當認出給他派來的正是這個士兵時,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在整個駐地,他能記住長相的士兵大概只有六人。他對全體士兵一向是不屑一顧。他認爲,官兵在生物學上或許是同一屬,但兩者卻是截然不同的種類。那次灑咖啡的意外事故,他仍記憶猶新,因爲那套嶄新昂貴的禮服被毀掉了。衣服的面料是中國產的重磅真絲,沾上的咖啡漬徹底洗不掉了。(不在駐地時,上尉總是穿軍裝,卻喜歡着便裝參加有其他軍官在場的社交活動,也算是個頭面人物。)除此恩怨之外,在上尉的腦子裏,威廉斯還與馬廄和他妻子的愛馬“火鳥”有關——真是令人不愉快的聯想。眼下,橡樹被誤砍的事觸碰了他的底線。他坐在書桌邊,任由自己沉浸於短暫的幻想中——他離奇地幻想有朝一日這個士兵有越軌行爲時能抓他個正着,並一定要把他送上軍事法庭。想到這,他感到一點慰藉。他拿起桌子上的暖瓶,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陷入對其他更多憂煩的思慮中。
今晚,上尉的煩躁不安有諸多原因。在一些方面,他的性格乖僻。他與存在的三要素之間的關係有幾分奇異——生命本身、性和死亡。就性而言,他對男性和女性的取向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既對兩性產生性吸引,又缺少對兩性的主動力。一個人樂意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能夠聚集零散的激情,全身心地投入到某種無需與人打交道的工作中,如藝術,甚至是類似試求與圓面積相等的正方形這樣愚蠢的妄想——對這樣的人而言,這種生存狀態是能夠忍受的。上尉有他自己的工作,且嚴於律己;據說他前程似錦。若不是因爲他妻子,也許他不會感受到這一要素的缺失,或者說是多餘。但是,和她在一起,他很痛苦。他有個悲傷的嗜好,他漸漸地迷戀上自己妻子的幾個情人。
至於同另外兩個要素的關係,就很簡單了。在平衡生與死這兩大本能的天平上,他的砝碼都放在了一邊——死亡。可見上尉的膽小懦弱。
彭德頓上尉也算得上是一位學者。在他還是年輕的中尉又尚未成家的那些年裏,他的軍官同事們都儘量避免去他在營部的單身宿舍,要不就兩人結伴,或三五成羣地去拜訪他,所以,他有很多時間看書。他的腦子裏塞滿了學術性精確的數據和信息。例如,他能詳細地描述龍蝦奇特的消化器官,或三葉蟲的生活史。他能熟練使用三種語言、知曉天文、讀過很多詩。然而,雖博聞多識,但他平生卻從未有過自己的見解。因爲一種思想的形成,必須經過對兩種或更多已知事實的吸收和轉化,而這是上尉沒有勇氣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