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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h3>
嚴酷無常的命運撥弄了瓦西里·菲維伊斯基的一生。他彷彿遭到了神祕的詛咒,自幼就在憂患、疾病和苦難的重壓下生活,心靈上流血的創傷未曾有一刻癒合過。他在茫茫人海中孤苦無告,好似滿天星斗中的一顆孤星。看來,有一股怪異的、致命的毒氣,像無形的、透明的雲霧一般籠罩着他。他的父親是窮鄉僻壤的一名神父,一生樂天知命、逆來順受。他酷肖父親,也樂天知命、逆來順受,因此久久沒有覺察到災禍,所以災禍會接二連三地降到他其貌不揚、頭髮蓬亂的腦袋上,這全是那兇險、叵測的命運註定的。他在迅速地跌倒後,又慢慢地爬起來,又跌倒,又慢慢地爬起來,憑着他的勤奮,在茫茫的人生道路上,一根樹枝一根樹枝地、一顆沙粒一顆沙粒地修復了他的並不牢固的蟻穴。後來,他當上了神父,娶了一個賢惠漂亮的姑娘做妻子,生下一男一女,滿以爲否極泰來,從今往後就能跟人們一樣過上安安穩穩的太平日子。他爲此感激上帝,因爲他作爲一個東正教的教士,作爲一個心無邪念的人,是真心實意地篤信上帝的。
不料在他過了六年的順遂生活之後,到了第七年卻禍從天降。那是七月的一個燠熱的中午,村裏的孩子都下河去洗澡,瓦西里神父的兒子也跟了去。這孩子也叫瓦西里,而且跟他父親一樣,皮膚黧黑,性情文靜。誰知小瓦西里給活活淹死了。神父年輕的妻子跟村裏人一起奔到河邊,從此再也忘不掉人死之後的那種平常而又可怖的景象;忘不掉當時她心臟那種直往下墜的喑啞的跳動,似乎每跳一次之後,就要停止,不再跳動了;忘不掉那異乎尋常的、透明的空氣,在這空氣中浮動的都是平日見慣了的熟人的身影,可此刻卻顯得怪模怪樣,彷彿雙腳都離開了地面;忘不掉那斷斷續續的嘈雜的人聲,人們講出來的話就像漣漪一般在空氣中盪漾開去,又漸漸淹沒在新講出來的話中。從此之後,她終身害怕陽光絢爛的白晝。當時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好些照滿陽光的寬大的背,看到了好些光腳丫子牢牢地站在踩得狼藉一地的白菜中間,還看到了一件雪白明亮的東西不徐不疾地在拍動着羽翼,在這件東西的底部,滾動着孩子那圓圓的輕盈的身子,這身子對她來說,異常親近,異常疏遠,又異常陌生。直到很久之後,小瓦西里早已埋葬,他的墳頭上也早已長滿青草,神父的妻子還像天下一切喪子的母親那樣,不停地祈禱:“上帝啊,把我的生命拿去,換回我孩子的生命吧!”
沒有多久,瓦西里神父一家老小隻消見到那條被驕陽點燃了的如陷阱一般的河,就全都害怕起陽光絢爛的夏日來。每逢這種豔陽天,周圍人人都在歡笑,連牲畜和田野也都喜形於色,唯獨瓦西里神父一家卻提心吊膽地望着神父的妻子,故意高談闊論,強裝笑顏,而她卻懶懶地、沒精打采地站起身來,兩眼直愣愣地、古怪地逼視着家裏的人,嚇得他們不由自主地避開她的目光;然後,她神情恍惚地在屋裏踱來踱去,找出一樣樣東西:鑰匙、湯匙,或者茶杯。儘管家裏人把一應日常用品儘可能放在顯眼的地方,可她卻仍然不停地尋覓着什麼東西,而且隨着歡樂、明亮的太陽漸漸升高,她尋覓得也越來越執拗,越來越焦灼。她走到丈夫跟前,把一隻冰涼的手按到丈夫肩上,疑慮重重地問:
“瓦夏!瓦夏呢?”1
“親愛的,有什麼事兒?”瓦西里神父一邊溫順地、心灰意冷地回答說,一邊舉起黝黑的手索索發抖地替她理了理散亂的頭髮。他的指甲好久沒剪,裏邊積滿了垢泥。她還很年輕漂亮,她那隻按在丈夫家常穿的蹩腳長袍上的手,像是大理石的,又白又沉。丈夫問她:“親愛的,你要什麼?大概是要喝茶吧?你還沒喝過茶吧?”
“瓦夏,瓦夏呢?”她又疑慮重重地追問道,把那隻彷彿是多餘的、無用的手從丈夫肩上放了下來,又到處去轉悠、尋覓,而且越來越焦灼,越來越不安。
她尋遍了一間間無人拾掇的、凌亂的房間,由屋裏走到了果園裏,又由果園走到院子裏,然後又回到屋裏。太陽越升越高,透過樹木,可以望到那條靜靜地流淌着的、溫暖的河被陽光照得波光粼粼。她的女兒娜思佳用一隻手緊緊揪住她的裙子,悶悶不樂地跟在她身後到處轉悠。這小姑娘才只有六歲,可是臉蛋上的神情卻嚴肅而憂鬱,彷彿坎坷的前途已在她幼小的心靈上投下了陰影。她拼命邁動小腳,以跟上失魂落魄地邁着大步向前走去的母親。她緊蹙着小小的眉頭,不時若有所失地回過頭去望着雖然熟悉、卻神祕而誘人的果園,隨後,沒精打采地伸出那隻空着的小手,悄悄地摘下一枚酸溜溜的醋栗果;尖利的刺把她的小手給扎破了。刺鋒利得跟針一樣,加上醋栗果又硬又酸,她心裏更加難過了,真想學被遺棄的小狗崽子的樣,汪汪地哀嚎一通。
太陽昇至中天后,神父妻子把她臥室裏的護窗板統統關緊,摸着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每杯酒裏都注滿了她對亡子椎心泣血的思念和追憶。她喝得醉醺醺的,一邊哭泣,一邊唸叨,慢吞吞地,結結巴巴地,活像一個蹩腳的朗誦者在唸一本佶屈聱牙的書。她翻來覆去地念叨着那個文靜黝黑的小男孩怎樣在世上生活過、歡笑過,而又死去了;她用唱歌一般動聽、詩一般優美的詞藻來再現那個小男孩的雙眸、笑容和老氣橫秋的聰明話。“‘瓦夏,’我對他說,‘瓦夏,你幹嗎欺侮貓咪?乖孩子,不該欺侮貓咪。上帝告誡我們要憐恤一切生靈,小馬、小貓、小雞都應當憐恤。’可是他,我的寶貝疙瘩,卻抬起亮晶晶的小眼睛,對我說:‘那麼貓爲什麼不憐恤小鴿子呢?大鴿子孵出了好些小鴿子,可貓卻把大鴿子喫了,那些小鴿子到處找呀,找呀,找它們的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