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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可思議,在今年冬天以前,我一直買的是最普通的固定保險。但這個冬天我卻轉成另外一種了——一種可以給我退休後回饋的保險。——從雜誌上看到的廣告。說65歲後就可以每月拿到兩百美元,一直拿到死。現在想想真是好笑。”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完了他又說,“保險公司得幫我又轉回原來的保險去——最普通的那種。大都會保險公司是個很不錯的公司,我在他們那都買了二十年了。大蕭條的時候跌了些,但我一有本錢就都賺回來了。廣告上總是一對中年夫婦,背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裏——也許是佛羅里達或者加州。但我和我老婆意見不同。我們計劃搬到一個小地方去,比如佛蒙特州或者緬因州。住在現在這種偏遠的南部小鎮,會讓我一輩子對陽光厭倦的。”
突然間馬龍停止了喋喋不休,他的最後一道防線崩潰了,想到自己無法預測的未來,馬龍開始哭泣。他用一雙大手捂着臉,竭力抑制着,那雙手因爲長期接觸酸性物質而顯得粗糙。
醫生看着桌上他妻子和孩子們的照片,彷彿要從中得到指點似的,他輕輕地拍拍馬龍的膝蓋:“在現在這個時代,什麼事都不是沒有希望。科學每個月都有新發現,發現戰勝疾病的新武器。也許很快他們就會發現控制疾病細胞的方法了。所以這個時候,我們會想盡辦法延長你的生命並讓你儘量舒服。這個病還有一個好處——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說‘好處’的話——那就是不會有太多疼痛。我們會嘗試一些可行的辦法。我希望你能儘快住進市醫院去做全面檢查,我們給你輸血並照X光片。也許這可以讓你感覺好受很多。”
馬龍努力控制着自己,用手絹拍拍臉,又往眼鏡上哈了口氣,擦着鏡片,然後重新戴上。“對不起,我想我太脆弱了,心裏有點兒亂。你說讓我什麼時候去醫院?我想我隨時都可以。”
第二天一早馬龍就去了醫院,並且在那裏住了三天。第一個晚上醫生給他注射了鎮靜劑,他夢見海登醫生的手,還有桌子上的裁紙刀。醒來時他記起前天在醫生診所裏讓他產生恥辱感的困擾,那種困擾冬眠在他心頭,現在他知道那是從哪裏來的了。並且頭一次弄明白原來海登醫生是名猶太人。他記起一件事,這個記憶如此痛苦,他真該把它忘掉。那是他在醫學院的第二年,他考試沒通過,不得不退學。那是北方的一所醫學院,班上有很多猶太學生。他們都很刻苦,成績都在平均分以上,沒有留給像馬龍這樣的“平庸”學生一點兒機會。猶太學生把馬龍“擠”出了醫學院,毀了他當醫生的前程,他只好改行學了藥理。
大學時在馬龍座位斜對面有一名猶太學生叫列維,他有一把很鋒利的小刀,上課時他老是玩這把小刀,影響馬龍集中注意力聽講。這個學生成績都是A+,他在圖書館每晚學到很晚,有時直到關門。馬龍覺得列維的眼皮也偶爾會跳一下。當馬龍發現海登醫生是猶太人後,馬龍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重要,他真納悶自己怎麼會忽視了這麼多年。海登是個好客戶,也是個好朋友——他們在同一棟樓裏工作,這麼多年,幾乎天天見面。怎麼自己會沒注意到呢?也許是海登的名字不是很“猶太”——他叫肯尼·黑爾。馬龍覺得自己並沒有偏見,但是當猶太人用一個好的像盎格魯-薩克孫這樣的名字時,他就感覺有些不妥。馬龍記起海登的孩子們有鷹鉤鼻,也記起有一次看到他們全家星期六去猶太教堂。
馬龍看到海登醫生正向他的病房走來,他看着醫生感覺有些恐懼——儘管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也是他的老客戶了,他還是不舒服:不僅是因爲海登是名猶太人,還因爲他活得好好的,他和像他那樣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馬龍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年或者十五個月就得死。馬龍一個人的時候,他會偷偷地哭。在醫院裏他整天睡覺,要不就看推理小說,看了許多。當他出院的時候,他的脾的確小下去不少,但白細胞沒什麼變化,馬龍無法設想幾個月以後自己會是什麼情況,他無法想象死亡的樣子。
不久,馬龍又被無邊的孤獨包圍,儘管他的日常生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他沒有告訴妻子自己得病的事,因爲他害怕因這個不幸而找回他們以往的親密關係。那種結婚後對激情的渴望,在爲人父母之後就隨風而逝了。女兒艾琳上高一那年,兒子湯米八歲。妻子瑪莎是一個精力旺盛的女人,她的頭髮現在已經灰白了,她是一位好母親,對家庭的經濟收入也有貢獻。在大蕭條時期,瑪莎做糕點賣,馬龍覺得非常合適。在馬龍的藥鋪擺脫債務困境後,她繼續做糕點生意,甚至給附近幾家雜貨店供貨,她的三明治包裝精美,包裝帶上印着她的名字。由此她賺了不少錢,給孩子提供了優越的生活條件——她甚至買了可口可樂的一些股票。馬龍覺得這有些過分,他害怕人們會說他沒有給家庭提供足夠的經濟保障,這觸犯了他的自尊。所以有一件事他是絕不答應的:那就是他不會去給商家送貨,也不允許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去送貨。他讓妻子開車去客戶那裏,然後讓用人從車上搬運糕點和三明治。馬龍家的用人都是那些年紀輕輕或者很老的人,他們的工資相對別人就低一些。馬龍一直無法理解妻子身上發生的變化。當初和他結婚的女孩子,她是一個穿着薄紗裙子的纖弱女孩,有一次一隻老鼠從她鞋子上爬過去,她當場嚇昏了。現在,怎麼她就變成一個灰白頭髮的家庭主婦?還有自己的生意,還買了可口可樂的股票?這讓馬龍覺得不可思議。現在他的家庭生活是被一種奇特的真空環境所包圍——一天到晚談論的都是高中舞會,湯米的小提琴音樂會,還有七層的結婚蛋糕——天天圍繞着他的日常活動也像落葉一樣在旋渦裏轉個不停,而他自己好像局外人一樣對這些都麻木了。
儘管疾病讓他虛弱,馬龍還是沒有休息。現在他常常毫無目的地走到大街上去,穿過棉紡廠周圍那些搖搖欲墜、擁擠不堪的貧民區,或者穿過黑人區,或是中產階級的街區和住房,那裏的草坪都仔細修剪過。這樣閒逛時,他一臉茫然,就像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彷彿在尋找什麼,但已經忘記到底丟了什麼。常常沒有任何原因的,他會突然改變行走的路線去摸摸電線杆,或者把手放在磚牆上,然後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發愣。有時候他會對着一棵掛滿綠葉子的榆樹盯半天,神情古怪,就像他撿起的一塊黑乎乎的樹皮。他死了以後,電線杆、牆和樹仍然存在,這個想法讓馬龍很不平衡並且有些生氣。還有一個讓他困惑的事情——他無法接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的現實,這個困惑讓他感到一種虛幻,這種虛幻無所不在。有時候,馬龍隱隱感到自己處在一個不協調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把他絆倒,這裏沒有秩序,也沒有可以想象得出來的設計安排。
馬龍去教堂尋找安慰。當他被虛幻的死亡和生命兩方面折磨的時候,幸好他感到第一浸信會教堂是很真實的存在。那是城裏最大的一所教堂,佔了半條街。它靠近主街道,這片建築房產粗略估計價值也有兩百萬。像這樣大的教堂一定是真實的。這所教堂的援建者是這裏的重要市民,他們實力雄厚。比如漢德森先生,是房地產商,也是這裏最有眼光的貿易商,他是教堂的執事,一年中從沒缺席過一次服侍。漢德森先生當然不會浪費時間和精力在一切不真實的瑣碎小事上的,所以他是真實的。其他執事也都和漢德森先生不相上下,比如尼龍紡織廠的總裁,鐵道公司的董事,還有百貨公司的老闆——他們都是有責任心並且很精明的生意人,都有可靠的判斷力。他們都相信教會也相信死後的事情。甚至T.C.韋德威爾先生,他是可口可樂創始人之一,千萬富翁,他給教會捐了五十萬美元,爲修建教堂右廂房之用。韋德威爾先生以不尋常的目光相信可口可樂公司的前途,他也相信教會和死後的真實性,因此留下五十萬美元遺產給教會。他從沒在投資上出過錯,他也給永生投資。最後,福克斯·克萊恩先生也是教會成員之一。這位老法官,也是前國會議員——他是南方政府的驕傲——他只要在城裏,就一定經常來教會。當他聽到喜愛的聖詩時,就會使勁擤鼻子。克萊恩是一位虔誠的教徒,馬龍希望可以跟隨老法官,在信仰和政治主張上都跟隨他。於是馬龍也堅定地,誠心誠意地去做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