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洛伊·山多爾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離開姨父的莊園,我大約走了四十公里路,大步流星,時而奔跑。無論森林,還是黑夜,都沒讓我懼怕;任何恐怖之物跟白天發生的事情相比,都算不了什麼。途中好像還下起了大霧,四周朦朧一片,我能看到景物,還能看到幾個人影;我隱約聽到一位家教的嗓音,看到父親憂傷的面孔,還清晰地看到母親——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陽臺上跟我玩。那是在郊外的一棟別墅,有個角落專門爲我佈置成“診所”,我是醫生,在一張卡片上寫有我的名字,字母乾硬如刺。另一個記憶,是我患白喉後作爲禮物得到的一本圖畫書;當時我已經三歲多,但笨嘴拙舌,寡言少語,家人很難從我嘴裏摳出兩個詞,他們以爲我成了弱智,心急如焚地鼓勵我說話;患病後我躺在牀上翻圖畫書,有一次我突然喊了出來:“可愛的小猴子在這兒呢!”又是我母親,我永遠的母親:有一次她生了病,病癒之後,她帶我一起去了巴爾特法;我已經過了四歲生日,母親在客房裏躺了一天,交給我一項“成年人的”任務,要我去買寄信的郵票;早上我在小溪旁買了一塊甜點,感到那麼快樂和自豪。有一次,我們去卡爾斯巴德,天氣悶熱,我們的旅館客房在庭院那側,窗戶開向狹小的院落,窗戶對面是一堵防火牆,於是,我決定以後哪兒也不去,因爲家裏的一切都比這裏更漂亮,更好玩。還有一次,我跟父親一起深夜回家,我怎麼都睡不着覺,我躺在帶鐵欄的小牀上,乳孃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在黑暗中等了好幾個小時,大聲哭泣,中了邪似的大聲叫嚷:“貓和老虎會來的,你們誰也不管我!”就在這時,她在黑暗中俯身看我,臉色蒼白……我一路聽到的都是祖母的話,我搞不清自己怎麼了,在哪裏迷了路。我鎮定地思索,彷彿朝着既定的方向;而我的目標只是,離開這裏。假如一個人遇到了什麼——我的意思是說,當一個人獲知自己生活的真正方向,拐上一條永遠不可能回來的崎嶇小路——一切障礙都會迎刃而解。我心裏清楚,這麼走怎麼都不可能走出去,漫無目的地遊蕩,早晚都會被人逮住,到時候自然會有辦法;我對歷險不感興趣,我並不想去陌生之地;只是離開家後,我在途中恍悟,郊遊的意義不過如此。現在,不管誰做什麼都已無法挽回,決裂已經發生,事實上我自己也無力轉變。在這種境況下,誰都拿叛逆者無可奈何,一路上沒有人擋住我的去路,他們只是望着我的背影,閃到一旁給我讓路,像是躲一個殺人狂。現在事後回想,那幾小時的遊蕩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遠遊。我在陰森的樹林裏平靜地走着,好像對這裏的路瞭如指掌,好像知道不會有危險,好像就是要來這兒,這裏就是目的地。夜色明亮,空氣潮熱。後來,我遇到了幾個燒炭工;不過當時我已在譫妄狀態,不記得他們問沒問我什麼。我跟他們待在一起,直到憲兵找到我。
兩位憲兵和姨父用馬車把我拉回家;這位長者一聲不吭地坐在車裏,披着毛毯。他一路沉默,對我並沒有聲嚴厲色,但也沒有安慰我。他們把我帶進莊園的廚房,因爲我不願意進房間,不願意見親戚和表姐弟們。我在暖和的壁爐旁坐了很久,冷得打顫,用人們像巫師那樣一聲不響地在我周圍走來走去。後來,我父親來了,把我領走了。
<h3>3</h3>
在我的生活中並未發生過什麼“重大事件”。假如許多年後我們回憶過去,查尋某個對我們命運具有決定性意義、起了不可逆轉作用的瞬間,印證某次影響到我們日後生活的“親歷”或“意外”,在許多時候,我們只能找到些蛛絲馬跡,甚至連蛛絲馬跡都沒有。沒有別的“悲劇”,只有一個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刻,決定你是否留在家裏,是否留在一個個更廣義、更寬泛的改頭換面的“家”裏,是否留在“階層”、世界觀或種族裏。當你隻身上路,你知道自己從現在開始將永遠孤獨,你是自由的,但你是所有人的獵物,只有你才能夠救助自己……當我逃出家時,我十四歲;從那之後,我只會在法定節假日纔回家探親,只待很短時間。光陰是奇效的麻醉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所有的創傷好像都癒合了。但是過了很久之後,過了十五年或二十年之後,它會出人意料、“毫無緣由”地突然復發,疼得令人難以忍受;之後再次麻痹,我們開始若無其事地談別的話題。我很想把真相寫下來。我是那麼依賴於真相,就像一位病入膏肓的人離不開藥物一樣;真相也許會殺了我,也許能幫助我;事實上,我沒有什麼擔心失去的東西。真相就是,我不能因爲自己的心靈秉性和命運蹉跎而責難任何人。
痛苦體驗加速了這個反叛的進程。反叛從十四歲時就在我身上爆發,之後一直持續到現在,週而復始地頻頻發作;我並且清楚,只要我活着,就永遠會這樣。我不屬於任何人。我沒有一個自己人,沒有能在一起相處長久的朋友、女性朋友和親戚,沒有我能夠躋身其中的人羣、團體或階層;在我的處世態度、生活方式和精神氣質上,我是一個市民,但我不管到哪兒,都要比在市民們中間更快地找到良好的感覺;我生活在感覺缺少道德規範的無政府狀態,又很難忍受這種狀態。
創傷很早就已經發生,也許是我繼承來的,從前生前世……有時我甚至這樣想,也許在我體內氾濫着一個瀕臨滅絕階層的無根性。
人們生活在混沌之中;有一天雲開霧散,但光明已沒有太大的幫助。爲什麼有人會在某一天出走,並且“毫無緣由”地出走,逃離殷實、安全的家庭,逃離溫暖的小窩,逃離潮悶、甜蜜的藏身處和自己的歸屬,而那個歸屬從在母親子宮裏就已然開始,並從那時起始終呵護並掩護所有忠誠於它的人:在家庭中,在擴大到階層或國家概念上的另一個更廣義、更寬泛的“家庭”中。你只需要留在那兒,只要你不跨出那個魔法圈,就會從你的第一次心跳開始,有一雙慈愛的大手餵你喫飯,幫你穿衣,替你擔負責任,給你遮風避雨,一直到你的最後一次心跳……爲什麼有這麼一種人,他們非要掙脫安全感,非要逃離對溫順的生命來說陽光普照、悠然舒適的桃花源呢?有一天上午,我逃離了姨父的莊園,不想讓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那裏、在自己家裏——再找到我。有時候我真的認爲,或許這種生活狀態是一種精神上的代價;或許這是“勞動”代價……世上沒有東西可以不勞而獲,即使這種作爲創作氛圍與前提條件的痛苦,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從天而降。幸福也不會被無償地賜予。作家的工作——無論質量如何——要求我們比普通人具有對生活更敏銳更警醒的心臟、神經和意識。沒有挑三揀四,沒有討價還價——沒有人能跟“狂熱”討價還價,這種狂熱被別人稱爲“獻身”,可被貼上各種可愛的標籤;不管把它叫得多麼赤裸,多麼粗魯,在我看來,它都是狂熱……“幸福”的人不討價還價;幸福的人就簡簡單單地享受幸福。我從來沒被“幸福”誘惑過,從來沒把它視爲某種能夠有條不紊地接近的生活目標;反之,我有一點蔑視它。毫無疑問,這種行爲舉止是病態的。只是,一個人很難“用明智的頭腦”理解擺在面前的東西,很難理智地背棄生活“陽光的那面”,先是背棄家庭,而後背棄那個由家族團結打造而成的富裕、興旺、溫馨的生活羣體;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條康莊大道,我只需坐享其成,只需跟這個龐大的家族,跟這個與生俱來、我原本歸屬的階層和睦相處……在生活的另一面,我肯定會有張寫字檯,會有比現在更舒適的傢什、更幸福的日子,會有多麼美好的親情、財富和記憶等着我啊!但是有一天,我踏上了阿索德[128]的國家公路,這條路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有的時候我還是認爲,或許這條路還是通向哪裏。當我偶然地想到自己時,我能感覺到有少數者存在,感覺到我跟他們之間的親屬關係,感覺到他們的命運,即便散在天涯,他們也是屬於我的。爲什麼有一天,我們會跟那個田園詩般祥和有序的龐大羣體、階層或社會進行決裂,並毫不理智地投身於毀滅性的冒險之中?……爲什麼一個人不能在地球上好好地活着?當然,當我沿着阿索德國家公路逃離家庭,在外流浪時(不僅逃離了直接或狹義上的家庭,還逃離了從種羣、階層等其他各種意義上界定的大家庭),我並未用這種富於詩意或演講般的措辭表述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只是默默無聲、充滿惆悵地在我胸中響起。一直迴響了二十年。我嘴裏經常談別的,但我無時無刻沒有聽到它。
有位作家曾這樣勸導我,不滿足和不安分是西方人討厭的通病。有個女人曾告訴我說,這是“作家職業病”,不讓精神追求者去享受另一種他本來能夠得到的滿足。也許,我是作家。這種逃離的慾望從那時候開始就伴隨着我,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在我身上爆發,炸燬我的生活框架,使我陷入醜聞之中,捲入痛苦、艱難的漩渦裏。就這樣,我後來逃脫了家人爲我指定的職業;就這樣,我一次又一次地逃離婚姻;就這樣,我投身一次次的“冒險”,有時我又逃避冒險;就這樣,我逃避情感關係,逃避友情;就這樣,我在青年時代從一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從已經熟悉、習慣了的氣候,逃到他鄉的陌生氣候,直到這種永遠沒家的狀態變成我的常態,我的神經系統適應了這種危機的處境,但又出於某種人爲的“自律”,我最終開始工作……今天我仍舊這樣過活,兩列火車,兩種逃跑,在兩次“逃亡”之間;好像一個人永遠不知道自己一覺醒來時,正走在內心深處哪條危機四伏的冒險路上。我習慣了這種狀態。我的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
<h3>4</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