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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會議,決定了我的遷居;他們要把我送到布達佩斯上寄宿學校。所有人都贊成這個解決方案,只有我父親反對。我自己堅持要走。我非常樂意離開家庭,我自然這樣想象,我已跟家鄉沒有什麼關係了……我父親永遠平靜沉穩,他是家庭的牧羊人,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想方設法地極力調節,試圖恢復失衡了的家庭重心,但他最後傷感、絕望地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已經破碎,破碎的瓦礫已經失去了拼貼的意義。暑假結束前,我倆一起去了首都。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把什麼人丟在了家鄉:我童年時代一個柔情似水、充滿同情心的人,一位朋友,也許他是我這一輩子得到過的唯一朋友。那是男孩間的第一次友誼,是一段多麼純潔、永遠不可能重複、任何關係都無法彌補的歷險啊!在後來的生活中,我再也未能獲得那種我曾從童年友誼中獲得過的感受。家人的忌妒心、榮譽感、價值觀浸透到我的情感中,即使愛情的痛苦而熱烈、多愁善感、虛幻失真的高燒狀態,也不能像那段既無利益關係,也無客觀目的、僅僅出於善良與真摯的羅曼司那樣帶給人平和與溫暖,那是一段發生在兩個男孩之間的友誼……誰也沒有等待什麼,甚至未曾期待忠誠。我們就懷着這樣的情感,一起散步了許多年,就像在某種風和日麗、永遠晴朗的氣候裏。我的第一位朋友是一個極其敏感、天性善良、內心純淨的男孩。在青少年的敏感期,這段友情始終伴隨着我們倆;成年之後,我們的關係開始惡化,但那也是我故意爲之,因爲那種關係變成了負擔。有一天,我無情無義地逃離了他。後來,在我們“分手”之後,也是他率先跟我握手言和;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唯一的摯友,直到他死去的最後一刻。英年早逝,他離世時剛滿三十週歲。

德尼,他是一位“富家子弟”,但從不看重自己家族的聲望。他的祖父母在附近租下一片土地,他父親住在自家的房子裏,並靠家產的利息生活。德尼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是疲憊、年長的父母很晚才生下的兒子;或許對這個晚得不成體統的新生命,家裏人並未抱太大的熱情。德尼是一個胖墩墩、慢性子、眼神惶惑的男孩。我跟這個孩子交朋友,讓我的家人覺得有些意外;不過他們並沒有反對。在德尼身上,一切都與衆不同,令人感到陌生和躁動不安。他的父親脾氣火暴,像《聖經》裏刻畫的老朽人物,一天到晚坐在窗前,用懷疑的眼神監視我們的友誼,從不跟我說一句話;即使我跟他打招呼,他也只用憤懣的嗓音咕嚕一聲。我認識德尼時,他母親就已經去世了,母親的位置被他的父親、孩子們和一位女伴以及走馬燈一樣數不過來的女親戚們佔據。我的朋友是衆多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他在鰥夫身邊孤獨地長大,爲父親的財產感到羞恥,爲老傢伙總愛傲慢炫耀的富有感到羞恥。有一次,德尼用罕見的誠實和尖銳告訴我說,他們家不是“莊園主”,只是土地經營商,當時他還未滿十四歲。

他是一個充滿感染力的孩子,不僅聰明,而且有驚人的修養。當我連作業裏的句子都不敢自己寫時,德尼就已經寫詩了……他愛讀“現代”詩歌,是他第一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塞到我手裏;閱讀時,他持有自己的觀點並進行評論,非常鄙視我們同齡人喜好的那些娛樂。我們沉浸在文字裏。我們倆由衷地對字母發誓,有一天我們會成爲作家或詩人……我們並不是幻想這個,而是由於我倆的相識,在心裏萌生出這樣的想法。我總是認爲德尼比我更聰明,更“貨真價實”。假若有一天我告訴他,在我倆的交往中,我爲自己想象力的“低下”感到痛苦,他聽了肯定會喫驚,不過我從沒跟他講過。他是一個怪人,比我更有修養,更具原創思維。總之,跟我相比,他這個人要好得多,耐心得多,也更有男人味。相識後不久,我就對這位小夥伴感覺形影難分,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嚴肅的、令人敬重的關係;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人們都能容忍我們,至少在開始的時候,大家耷拉下眼皮視而不見。後來他們意識到,德尼是我的“附體惡魔”;但那時我們倆已相互發誓,爲了抵抗所有來自父母和學校的恐怖進攻,我們緊密結盟。

德尼在“文學世界”遊刃自如,就像一位真正的作家;除了字母帶給他的生活和滿足之外,他一無所知。我們一起做文學遊戲,就像同班的同學們玩警匪遊戲……從某種角度講,我們從來就不曾是文學愛好者。一個人如何成爲作家?……我不知道。我不記得有過什麼特別的“體驗”促使我“下決心”當作家,他沒給我灌輸過作家觀念,也沒讓我覺得自己在視覺、聽覺和表達能力上有什麼與衆不同。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已經開始寫作了。我從來沒有想過,用字母記錄下自己的思想,會成爲自我表達的另一種工具。我覺得,自己十四歲時就已跟現在的我一樣是一位有經驗的作家了;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不會寫,但我感覺到了讀書是我表達生命的一種可能,我對文學這種樂器高度敏感;或許出於天性,就跟今天一樣,即便我被懷疑、教訓和無數次嘗試搞得暈頭轉向,有過不少失誤,但我總是抱着職責、使命的信念投入工作,總是惶惑不安,自虐般不甘於現狀,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能力的限度。我覺得,我和德尼一起選擇的起點有一點高;我們一開始就讀莎士比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們藐視一切不“純”的文學……我們並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文學不只是傑作的總和;我們一點都不謙虛,彼此之間也不,所以很快出現了分歧。德尼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只寫了短短的幾行字,因爲他什麼都不敢開始,他對寫作抱着宗教般的虔敬;當我稀裏糊塗地開始給報紙寫文章時,他不無忌妒地懇求我,就像一位僧侶懇求一位想要放棄信仰的同伴那樣;後來,他不再搭理我……小時候我們玩“當作家”的遊戲,並沒有想到文章還可以有另外的寫法。我現在覺得,我從剛一懂事起就爲寫作做準備,我從童年時代就開始工作,並不是完成一項任務,而是完成一件“大作”,即便這部作品並不完美,粗糙笨拙,充滿劣質、多餘的材料,但除了每次完成的任務之外,我努力把握整體,試圖概觀它的整體輪廓;但毫無疑問,“整體”始終隱在朦朧之中,無法看見……

德尼告訴我說,只可以用清晰的嗓音、喜慶的眼神開口說話。但是,我似乎直到今天,都被死亡的恐懼催促着,着急慌忙,開口就說。總之,他是那個沉默之人,在三十歲那年,在他想要開口之前。

<h3>5</h3>

父親陪我去佩斯時,對我的態度非常好……在那些天裏,他有目的、有意識地對我很好。我們投宿在布達的一家旅館,十天後我才該去學校報到。我的勇氣逐漸喪失,但即便如此,哪怕把天下的財寶都給我,也不能讓我流露出一絲的惶恐。距離搬進學校、換上校服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牙齒打顫、滿腹幽怨地等待那一時刻來臨,彷彿要被關進監獄長期服刑。我們在城裏走了一整天;佩斯既可怕又可惡,陌生得恐怖,大得無邊無際,特別是那股“佩斯的味道”,簡直讓人難以忍受,喧囂,喜慶,就像一出舞臺劇,如虛如幻,很不真實……我覺得,我的家鄉(像一座微縮模型)是“更真實”的城市;只是後來纔得到驗證,我的疑惑是對的。這座大城市給我的印象更多的是貧瘠和乏味。以前我曾到過佩斯,在一次考試之後,父母帶我上來住了幾日,走了走親戚;就是在那回,我們親眼目睹布萊里奧特用鐵絲捆綁的飛行器在拉庫什區上空飄過;但是,那次難得的飛行表演並未能讓我感覺到震撼,反正我覺得那很自然,我說,我見識過更加神奇的事情……但在這種失落中,缺少浪蕩不羈的青春期狂傲;我沒敢跟任何人談這個,在當時,包括“奇蹟”在內,我覺得一切都“很自然”,至少我覺得走在地上的人跟飛在空中的人一樣神奇。我腦子裏裝的都是文學,敏感而高傲;我猜想在世界的後面隱藏着比現實更復雜的奇蹟……在那些時刻,在我十四歲時,或許我也跟大多數人一樣,是一位詩人。

我跟父親一起度過了幾天刻意爲之的慈愛日子,就像一個人在溫情脈脈、非常人道的瘋人院裏可能體驗到的幾個瞬間。慈愛的高潮是我們倆坐在馬車上跑了一整天,坐在膠皮車輪的出租小馬車上,兩耳聽到的永遠是車輪柔軟、清晰的吱呀聲,馬蹄輕輕踏在用木樁鋪成的安德拉什大街上;我從來沒見過父親如此雍容顯貴,我根本不知道居然還會有這樣的生活……即便如此,我還是爲這種殷實的生活感到自罪;這種“自罪感”,好像我對什麼人做了什麼邪惡的事,即使當我活得很好時(我是多麼想“好好地活着!”),這種感覺也不會消失,會始終伴隨我的餘生。我不太考慮生活的彼岸,我不能解釋這種自罪感;孩子們都是天生的“有產階級”,直到生活迫使他們戒掉無盡的欲求。我貪婪地享受着這種優雅閒適的新感受——當時正值和煦的秋日,我們每天中午都出門到城市公園的豪華飯店用午餐,那裏的人都認識我父親,侍者們更是百般殷勤,我是多麼地爲他自豪!——與此同時,我還是覺得內心焦慮,惴惴不安,在這種貴族的奢華中,我既沒有絕對的安全感,也不覺得像在家裏那麼舒適……父親對博物館百逛不厭,他讓我選擇,我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了佩斯的全景畫展。整個佩斯在噼啪燃燒,到處蒙着一層石灰,每個街角都建了房子;在巨大、幸福、富裕的帝都,到處都在蓋宏偉的樓宇,伴着噼啪的燒石灰聲,龐然巨廈拔地而起。這裏的匆促和忙碌,透着一股生意的味道;在佩斯,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那座精美的小城,想起那裏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築,拱券式房屋。站在環路邊雜亂無章、實用而呆板的居民樓前,我會感到心煩意亂,禁不住蒙羞地垂下眼簾……在倒數第二天下午,我和父親去了“小馬戲院”;我期待的是與衆不同、可能有點出格的節目,但結果只有幾隻海狗和雜技演員登臺,一位戴草帽、滿月臉的大胖子唱了一句這樣的歌詞:“您看沒看到布達佩斯的夜色?……”我當即感到有些鄙視。在佩斯,我始終要當“外地人”,從第一分鐘開始,我就頑固地感覺自己是外地人,有意識地,帶着一股羞惱的傲慢;這種感覺,即使今天在這座城市,有時也會突然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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