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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們坐進了出租車(當時城裏已經開始跑第一批“的士”,它們像上足了發條的指針,嚇人地在街上飛速蹦跳),我們駛向布達的寄宿學校。父親一直陪我到最後一刻。我攥着他的手,哭了起來,毫無疑問,分手的時刻已經到來。辦公室裏,一位身穿黑色教袍的神父接待了我們,舉手投足都帶着官場的禮貌;這位神父主持這所寄宿學校,他是一位著名的青少年讀物作家和經驗豐富的教育家。從這幢高大建築的會客室裏,可以望見多瑙河和佩斯的一片灰屋頂的一角;房內的牆上掛着密密麻麻的相框,相框裏擺放的都是社會名流和學校資助人的照片。我的名字被寫進一本厚厚的名冊裏,校長禮貌地跟我父親寒暄,隨後用一個聰明、幹練、和藹的動作抓住我的胳膊,好像是在安慰我說:“嘿,別怕,不會那麼疼的!”他打了一個含蓄的手勢,表示現在是告別的時候了……父親把我摟在懷裏,我立即無措地舉目四望,彷彿大難臨頭,已在劫難逃,他已經沒有辦法救助我了!我驚恐、詫異地望着他的背影……我環視了一下房間,黑衣神父已經坐回到寫字檯後,點燃一支菸,緩緩吐了一口,用不帶感情色彩的禮貌語調說:“我瞭解你的一切。以後我會注意你的。”他這話裏並沒有威脅,而是寬慰。隨後他伸手按了下桌鈴,將我交給了一位學監。
我們三十五個人睡在一個房間裏,兩個年級的寄宿生在同一幢樓裏學習、住宿,只在用餐時才聚在一起,在一個能容兩百人的大飯堂裏。我被編進了五、六年級;今天我都不知道因爲什麼——也許他們想以這種方式消滅“我的早熟”,要麼就是,那位“瞭解我的一切”的神父想讓我害怕他們?高大的寢室內有兩排牀鋪,有一扇門通向盥洗室,那裏有六七個水龍頭和洗漱池;在大廳的盡頭還有一扇門,從門後可以透過一個小窗口朝屋內窺視,在一盞藍光的夜燈映照下,可以監視睡覺者的一舉一動,值班的管理員睡着了……學監爲我安排的牀鋪,夾在兩個六年級大孩子中間;其中一位是帕普[129]的伯爵,另一位是佩斯州大莊園主的公子。年輕的學監把我帶到集體工作室,告訴我哪張工作桌是我的,然後把我一個人丟下,揚長而去;偶爾有幾名學員走來走去,掃地,拖地,收拾衛生,三天後我們就要參加聖靈節活動,在那三天裏大家可以隨心所欲,新生們可以不受作息時間制約在院裏和教室裏玩耍,瞭解這座大房子的祕密。我走進工作室,坐到指定給我的桌子前;那是一張有襯墊、裝飾繁複的雕花木桌,抽屜上染有墨水的污跡,桌子離窗戶很近,窗外正對的是眼看就要坍塌的樓房庭院和只有僕人們進出的走廊——在漫長的囚禁中,我不知道多少次眺望過那座搖搖欲墜的兵營!——這樣的桌子在房間裏擺有三十多張,排成軍人的方陣;與其說是住宿學校,在我的記憶中更像是軍營。我看不到任何彩色的斑點,連好看些的傢俱、適合插在鄉下花瓶裏的野花也沒有;我在樓裏穿行,每層都有兩間教室和兩間寢室;我在一間大廳裏發現了一張檯球桌,帶柵欄門的櫥櫃裏擺滿書籍。沒有人搭理我。“老生”們的臉上表情遲鈍,帶着青春期的頹唐,他們滿腹戒心地觀察我;失落、傷心的我,在他們眼裏也許很可笑。是啊,半年後我也會變成他們那副樣子,當新生入校時,我也會變得態度冷酷,臉上帶着傲慢的淡漠。到處都瀰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就像是在醫院裏。我在寢室裏找到我的包裹,於是把東西掏出來;走廊裏有一排編有號碼、可以上鎖的狹窄立櫃,每個櫥櫃裏都塞了被褥,味道難聞,好像灑了消毒水,或是某種石碳酸。眼前的現實令人絕望,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我跟學員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心裏都感到焦慮不堪。我坐到自己牀上,坐在光線變暗的寢室裏,一動不動地盯着窗戶。在樓下花園內,有幾名“老生”正在踢球,我聽到軍令似的喊號聲。我心懷厭惡地看着陌生的牀鋪,怔怔地望着無情的人羣,從現在開始,我不得不在他們中間生活,睡覺,思考,永遠不會再有獨處的瞬間……我打了一個冷顫。在昏暗的屋內,有個人一直在晃來晃去,站到我面前,他個子不高,身體羸弱,我看到一張蒼白的面龐微微發光,有人用非常平靜的抱歉語調說:“我是克萊斯;但今年我將做私教學生,因爲我病得很重。”他用冰涼、柔軟的手指握住我的手。
<h3>6</h3>
生活有時是友善的;在危機時刻,總會有一個個克萊斯站到我身邊,他遲疑着送給我幾句語調平淡的話。克萊斯在班裏不屬於理解力很強的孩子,大概跟我同歲。疾病有着某種古怪的優雅,彷彿疾病使他變得格外高貴……他已經是“大孩子們”的同學了,但他父母始終給他穿繫帶式、掐腰的絲絨衣服;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四肢,都是那麼不真實、不健康和細膩的潔白;請想象一下,與這種膚色相配的,是淺藍色的眼睛、淺黃色的軟發(用現在流行的說法是“鉑金色”)和長長的睫毛。在總是一眨一眨、有點發炎的眼瞼下緣,深褐色的雀斑十分醒目。他走路很慢,抬手的時候也小心翼翼,說話一板一眼,咬文嚼字,流露出生性的拘謹和多慮,讓人聯想到一件異常貴重的瓷器;我惴惴不安地拿眼角瞥它,擔心自己坐下或走動時,一不小心會碰碎它……克萊斯是個數學迷和病秧子;我的意思是說,除了數學和疾病外,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就他的興趣而言,學校作業、孩子娛樂、周圍環境和我們的玩具,一切都排在第二位。他患的是血友病,很容易出血;談起疾病,他總是態度客觀而專業,鄭重其事,一板一眼,滿嘴都是醫學名詞,像一位年輕醫生談論第三者的病症。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只有血友病;偶爾提到文學,他知道左拉的長篇系列小說《盧貢—馬卡爾家族》裏有一位小主人公就患這種疾病;每天從早到晚,他都語氣嚴肅、不帶悲劇色彩、態度客觀、格外熱心地講解血友病的症狀、治療方法和自己病情的嚴重程度。血友病將克萊斯跟全班人隔絕開來,日常的生活起居,他憑藉自己的努力量力而行。他用那雙總愛眨動、有點炎症的眼睛無比嚴肅地關注周圍的一切。克萊斯從不匆忙,不驚慌失措;他在生死之間漫步,小心謹慎,深思熟慮,好像他有大把的時間,任何事情都來得及做。我後來意識到,他在第一天晚上對我的友好,並非出於溫柔的同情心,而是出於某種含混不清、突然產生的情緒;他只是想找一位同伴,一位有理解力和求知慾的同伴,他想跟他講述幾個關於自己疾病的生動細節,這些細節他幾乎全都講過,但有幾點新發現。他對自己疾病的長期觀察,就像對待一個宇宙或人類的核心問題。這種客觀上的自私,完全佔據了他的整個生命。他用佯裝出來的興趣聽我講述我的怨艾和我的觀點,就像一個成年人聽孩子的抱怨。克萊斯以某種與衆不同的、單向的端莊方式,在疾病中提早長成了“成年人”;關於生活他一無所知,但是卻能跟死亡知根知底地和睦相處;他用一種慎慮的淡漠談論毀滅,他那緩慢而單調的語氣,就像談論某個讓他熟悉得生厭的話題。我始終未能完全弄清,數學——克萊斯感興趣的另一個領域——跟他的疾病有着什麼樣的直接關聯,一個是源於另一個的結果,疾病成了數學的前提條件,兩者密不可分,至少是對克萊斯來說……有的時候我很怕他。不管怎樣,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在寄宿學校裏,他是第一個用人的聲音跟我說話的人。
一兩天之後,我明白了:我是這個社會無足輕重的賤民,我是排在最後幾名的一個倒黴蛋,一錢不值,狗屁不是。我即使用從不懈怠的掙扎和隨時隨地的留心、謀算、齷齪和鋌而走險,也可能只會一時半會兒地被別人忍受;對於平等,我連想都不敢想,我不屬於他們中的一員……我在學校的第一個晚上,寢室裏的“編制”滿員,我們以軍人的速度脫掉衣服,爬上鐵牀;學監踱步走到兩排牀鋪的中間,掃了一眼那些不情願地鑽進被子、姿勢僵硬、一動不動躺在牀上的新學員——關上燈後,夜燈亮了,藍色的燈泡照在三十五個孩子頭上,我意識到,我被關進了籠子,在冷酷無情的監控下,如果我想活着出逃,怎麼也得睜大眼睛……我意識到,家庭不再保護我,從今天開始,我不得不在“社會”上生活;這個“社會”,就是睡在我周圍的這些不同尋常、散漫不羈、既可向善也可趨惡的個體生命,無論他們醒着還是睡着,白天還是晚上,每分鐘都被一個高高在上、強大無比的意志所監視、敲打、警告、處罰、馴服。那天晚上,我一分鐘都沒睡着。我暗下決心,要動用自己的全部本領,小心,謹慎,但絕不投降。接下來是一段艱難時期,只有熬過這段漫長而痛苦的時光,我才能以苦澀的教訓與痛楚爲代價成功地實現我的計劃。首先我必須學會的是,人與人之間毫無因由,甚至毫無目的地利用一切機會冷酷地相對;這種習性來自我們的天性,對此沒什麼好抱怨的。對新學員來說,開始了兩種生活:一種是正式的、受到監督的、在上層權力的犀利目光下生活,這種生活相對放鬆,還可以忍受;另一種則是無影無形,隱蔽難測,由幼稚的利益、力量、突然冒出的邪惡以及親善的能力構成的。這已不是“幫夥”式的幻夢生活,絕對不是,我一下子跳進了齊頸深的血與肉的“社會”沼澤——我們總生活在同謀之間,眼珠亂轉的虛情假意,從不鬆懈的“卑躬求乞”,哪怕是在兩個人之間;這種堅忍不拔的努力,實際上只是爲了佔據主導地位的造作表演,爲了在罪犯之間加強亡命徒的威信,對於這種威信,即使再大膽的傢伙也不敢違抗。敏感而複雜,總之,我從上等人家孩子的個人生活,一頭跌落到“拳頭法則”的世界裏。很快,我學會了使用我的拳頭。
<h3>7</h3>
當然,我忌妒克萊斯和血友病,忌妒他能夠跟周圍人保持距離,能夠受人尊重地作爲局外人生活在我們中間;他不住在學校宿舍,但是每天下午,他跟我們一起在教室裏學習,而且學多長時間看他自己的情緒……我們其他的孩子,則像機器人一樣生活、學習,像機器人一樣睡覺、遊戲。不管我考試考得如何,身上都像奴隸一樣披着鎖鏈。清晨,我們在盥洗室裏站成一排洗漱,之後在學校小教堂裏做彌撒,早餐後是半小時的“自由活動”,然後上課,洗手,在一個鋪着油布桌巾、能容兩百人的餐廳裏喫午飯,一小時的遊戲時間,在神父的看管下,三小時背書,一小時散步,七點半喫晚飯,之後有半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最後在管理員的監督下脫衣上牀……有時下午,我們成羣結隊地去博物館參觀,每個月可以去一次劇院;薩奇瓦伊[130],就是我在國家劇院裏見到的,他在臺上扮演李爾王,嚇人地吼叫,眼珠亂轉。我們像王子一樣舒舒服服地坐在包廂內;學校很注意自己“尊貴”的名聲,他們爲我們購買國家劇院和大歌劇院底層包廂的戲票;我們穿着民族盛裝,戴着白色手套坐在包廂裏;抹着頭油,一副紳士風度,看上去就像青年軍官。平時,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出門上街,我們全都身穿制服,披着軍官式的斗篷,上面點綴了一大堆金黃的飾穗,下穿黑色長褲,頭戴有帽檐的軍官帽,活像魯道威卡軍校[131]的士官生;星期天晚上,當我跟茹莉表姑一起沿着布達的街道往家走時,步兵們經常在黃昏的天光下向我們致意。在學校裏我們也穿制服,俗稱“小波蘭服”,做得跟軍服一樣筆挺,讓人覺得不自在,只是沒有那麼多金光閃閃的穗子罷了……穿着制服,我們也自覺很高貴,像陸軍中尉那樣瀟灑帥氣;我們蹩腳地敬禮,步兵們也遲疑不決地向我們致軍禮;我們在裁縫那裏定製了一頂“特殊”的帽子,就像軍官們戴的大檐帽。
在這所學校,走讀生也都經過挑選,住宿生裏有不少都是大人物的孩子。不是來自貴族、名門,就是像我這樣來自富裕的市民家庭。每天晚上,“吸菸室”(管理員允許五年級以上的孩子們在午餐和晚餐後吸菸)變成了元帥府,他們分別以勳爵、騎士、伯爵或帕普伯爵相稱,挨個審查每個人的出身,連祖輩和曾祖輩也不放過;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不談別的,直到確定了每個人的頭銜……從那之後,我們要嚴格遵守這個等級。我不難理解那位當屠夫的德熱舅舅,還有當過軍官、後來在咖啡館裏彈鋼琴的埃爾諾舅舅,我自己也不喜歡這樣的環境。當我列數了上百位家族前輩,我出乎意料地發現:在元帥府裏,大家對我的“奧地利貴族身份”頗感興趣,我因此得了一兩分,社會地位有所好轉。但即便如此,我也站在後臺,站在羣衆之間。
在教室裏,在最後一排的牆邊,坐了一位神祕、內向的年輕人。我只知道他準備當神父。起初,我試圖跟這位年長的(十六歲)男孩交朋友;但跟所有人一樣,他對我一口拒絕。態度冷漠,甚至用驚詫、羞惱、譏諷的語調跟我說話。沒有人對他有更詳細的瞭解;教師和學監們也認爲他是我們中間較懂事、較成熟的一位……他不跟任何一個男孩交朋友,他跟文學教員一起散步,在大花園裏揹着手,表情嚴肅,踱着老氣橫秋的步伐。即便如此,我還是被那個門窗緊閉的傲慢心靈所吸引。我感受到他內心的叛逆,這是一個永遠的敵手。如果我跟他打招呼,他會禮貌地回敬,由上到下打量我一眼,然後身子一晃,閃到一旁。他就像法國小說裏描寫的一個固執、狡詐、充滿野心的修道院院長;當時我還沒有讀過於連·索萊爾[132]的故事,後來當我翻開那本書時,字裏行間都能看到那位少年朋友狡黠而聰穎的微笑……他孤獨地生活在我們中間,就像一位成年人。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噢,這些沉悶、空洞、令人煩躁的星期天下午!樓道里已空空蕩蕩,還是沒有人來接我,整整一天,我坐在吸菸室的窗前望着佩斯的樓頂出神,天色已經逐漸變黑!——就在我這樣發呆的時候,這個古怪的傢伙出現了;當我意識到他正走近我時,他已經一聲不響地在我背後站了好久;我回過頭來,在昏暗的光線中辨認出他的臉,我下意識地向他伸過手,那是一個熱情、友好的動作。他抽回手,開始哈哈大笑……他慢慢從昏暗的教室裏退出去,退到門檻時,仍很不友善、充滿譏諷、令人害怕地哈哈大笑,讓我感到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