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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應該成長爲一個怨毒的人,每個懷才不遇的失敗者都有資格這樣做,但幸好我沒有。如今已經想不起到底是什麼拯救了我,只能謝天謝地了,甚至謝謝所有那些無意間狠狠踩過我一腳的人。
講個故事,有關我失敗的初體驗。17歲那年學校安排去太湖邊寫生,那是個叫楊灣的小村莊,楊灣在上海話裏和“陽痿”同音,名字裏帶着幾分不詳和尷尬。我們駐紮在一個廢棄的學校改成的招待所,睡得是課桌,喫得是村民大嬸臨時組團湊合着燒出來的盒飯,手藝粗糙但原料都是上等湖鮮,新鮮的銀魚和湖蝦只當鹹菜一樣胡亂下飯。一大早我們就出門去湖邊畫畫,面對湖光山色或者舊街村落畫寫生,每天必須完成幾張水粉畫和速寫。晚飯後會聚在一個曾經的運動室裏,把作品放在在兩張殘舊的乒乓桌上,由老師點評。這本來也是個挺質樸的學習程序,聽上去甚至有些鄉村生活的田園詩意,但事實上這段時日是我人生裏最慘烈的一段記憶,一直忘不了。
帶隊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畫家,寂寂無名卻頗有霸氣,他肌肉發達,黝黑健壯,總是緊鎖眉頭,眼神暴烈茫然,講話時候眼光總是掠過我們的肩頭,直直看着遠方,哪怕我身後只有一堵破牆,不過這是好事兒,本來我也不敢和他對視,他的壞脾氣是出名的。值得一提的還有他的一頭濃密長髮,油油地貼着頭皮和他血管暴露的脖子,莽撞披着,沉重地像是戴着有鎖子護甲的武士頭盔,猛回首時髮型竟然紋絲不動,單這一點產生的孔武之感,便讓我驚惶不已。
日光燈蒼白昏暗,乒乓臺上是我們在烈日下戴着草帽鼓搗了一天的收成,密密鋪滿了兩張大桌子,待鋪陳完畢,班長便通知老師過來驗收。他緩緩走進來,房間裏鴉雀無聲,他劃了根火柴點起一支菸,根本沒有多看我們任何人一眼,他敞開着襯衫的紐扣,領口處隨着吞雲吐霧可見強健的胸肌一起一伏,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我死死盯着躺在那一堆畫稿裏的我的幾個“孩子”,那幾張小畫兒分明在瑟瑟發抖,他緩緩伸出手,用粗壯的手指探向那一張張早先春光燦爛,如今卻面如死灰的畫兒,只輕輕一劃,如同拂去桌上的灰塵一般的輕易,幾張他看不入眼的畫兒的便飛出了乒乓桌的邊緣,墜向深淵,一頭栽在地上,死在塵土裏。然後,他堅定的大腳竟一腳踩了上去,是的,他真的踩在了那些畫上。我倉皇轉頭,只見那畫的作者我的某同學正閉上眼睛,輕輕嘆出一口氣。待再扭回頭的一瞬,我的那幾張小畫兒,我的孩子們也正墜向萬劫不復,是“萬劫不復”,這個詞兒並沒有用得太重,我不知道如今你們讀文章的人會怎麼感受,那一腳對於當時的我可真是萬箭穿心啊。他的腳踩中我的畫兒的瞬間,我只覺得那些陽光下曾見過的所有美好事物瞬間都黯淡了,我筆下曾經細細流淌的溫情,那些慢慢在紙上堆積起來的熱愛,頓時土崩瓦解一文不值。
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但只能忍住,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脆弱和幼稚。低着頭死死盯着那個踏在我心頭上的腳印,眼角餘光裏那些畫兒,那些紙片還在紛紛揚揚,我根本沒有勇氣再抬頭。桌上最後只留下幾張作品,滿地斷壁殘垣。他走出門前吩咐了一聲,桌上是誰的作品,誰自己釘在牆上。房間裏一片安靜,我走上前去撿起自己的畫,其他人也在默默收拾,幾個幸運兒也如同做錯了事一般悄無聲息地拿起那幾張無暇的作品,匆忙慌亂地釘在牆上。遠處村裏的土狗們突然狂吠不止。這昏黃的房間如同一座轟炸之後的城市,躑躅在廢墟間的僥倖生還者,唯有以沉默面對被摧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