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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二姑姑——我們的二姑奶奶究竟什麼樣子?亂紛紛的家族傳說並沒人給我們這些晚輩描述清楚。沒有人說她騎過黑馬,但她在我們的腦海裏騎着黑馬馳騁,馬的閃閃發光的蹄鐵,在我們的腦海裏閃爍,有時像天上的星光,有時像河中的水光。黑馬的蹄聲,經常清脆地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我們感到心中痛楚,不知被什麼東西感動得熱淚盈眶。思緒超越現實,進入二姑奶奶的境界,進入黑馬的境界。父親說他經常嗅到那匹馬的味道,聽到它的嘶鳴,看到它的容貌:周身全黑,光滑如緞,雙耳如削竹,一把垂挺的尾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這匹馬的性別,也許是因爲雄雌對馬無關緊要。沒人對我們說過二姑奶奶身披大紅猩猩斗篷,但她的斗篷總是如一團熊熊的烈火,在我們的靈魂中燃燒,在我們的骨髓裏燃燒。那烈火是藍色的。沒人說二姑奶奶手使雙槍,我們卻總看到她腰插着或者手提着雙槍——當然是德國原裝大鏡面匣槍——忽而飛身下馬,忽而飛身上馬,那足了份兒的瀟灑,難以用語言形容。家裏人都說二姑奶奶身材清瘦,瓜子臉兒,大眼睛,膚色黧黑;但我們總看到她面若銀盆或者粉團,胳膊白嫩,賽過漂洗過十二遍的肥藕。她是兩隻細長的丹鳳眼。她是豐腴得近乎肥胖的一個少婦。我們不斷地修正着傳說中的二姑奶奶形象並逐漸確立了我自己的二姑奶奶形象。在修正傳說時,我感受到一種創造者的幸福。
父親對我們說,他的二姑姑的雙手上,生着一層透明的粉紅顏色的蹼膜,這是屬於我們家族的獨特返祖現象。她更像我們的祖先——不僅僅是一種形象,更是一種精神上的逼近——所以她的出生,帶給整個家族的是一種恐怖混合着敬畏的複雜情緒。據我的父親說——我的父親與二姑姑是同胞兄妹——我爺爺擺行第三——二姑姑一降生,就在血泊中揮舞起她的雙手,哇哇地哭叫。接生婆爲她結紮臍帶時,看到了嬰孩眼睛裏閃耀着藍色的虹彩。她雖然在啼哭,但卻沒有一滴淚水從眼睛裏流出。她其實是在睜着眼鳴叫,那藍色的射線帶來的恐怖尚未消失,接生婆隨即又看到了她手上的蹼膜。
剪刀和布條跌落地上,接生婆萎軟在地,好像被子彈射中了要害的大鳥。產房裏亂成一團,奶奶只看了一眼血泊中女嬰那高高舉起的雙手,便昏了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奶奶生產出帶蹼嬰兒的消息,迅速地傳遍了整個家族。爺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進大爺爺的家。大哥,大嫂,爺爺說,大事不好啦,帶蹼的又降生了!
可能是帶蹼嬰兒的每次降生都標誌着家族史上一個慘痛時代的開始,否則爺爺何必那般驚恐?他面色慘白,下巴上的焦黃鬍鬚像火焰中的茅草根兒一樣捲曲着顫抖,顫抖着捲曲,高大的身軀搖搖擺擺,彷彿隨時都會癱倒,分裂成一堆垃圾。
哥,嫂子,想個法子吧!爺爺可憐巴巴地向家族中的最高權威也就是最高智慧求救。大爺爺面色深重,微微眯着眼睛,顯然是在沉思。家族史上那些與蹼膜直接或間接關連着的鮮血和烈火淋漓在他面前燃燒在他面前,要不然他爲什麼下意識地哆嗦起來?哥、嫂子,快想個辦法吧!爺爺軟軟地癱在一把椅子上。大奶奶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他,說:“老三,甭着急,先喫點草壓壓驚。”她遞給爺爺一束焦黃的茅草,也順便遞給大爺爺一束。兄弟二人咀嚼着茅草,神色漸漸安定。大爺爺咳嗽一聲,問:她娘怎麼樣?爺爺說:已經死了。大奶奶說:果然是個討債的。大爺爺沉吟着:時代畢竟不同了,過去的酷刑不能再用。罷罷罷,怎麼着也是條性命,我看,找塊被單子,裹上二十塊錢,扔到紅色沼澤邊緣那個蟲巴蠟廟前,興許有不嫌的撿了她去。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爺爺求救似的看着大奶奶,大奶奶說:老三,就照着你哥說的去辦吧,想來想去,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爺爺抱着二姑姑,越過圍子牆,進入村南那遼闊無邊的原野,抬眼望見半人高的黃草一浪逐一浪地滾到遙遠裏去,間或有狐狸和野狗在草間閃現身影。秋雁聲聲,金風颯爽,正是農曆八月中的時令。
一條灰白的道路延伸到紅色沼澤附近。爺爺沿路往前行,很快就看到蟲巴蠟廟青色的瓦頂從黃草中鮮明、冷峻地凸現出來。他站在廟前,看着破爛的廟裏情景,當年那金碧輝煌的螞蚱塑像早已沒了蹤影,方磚鋪就的地上,磚縫裏擠出野草,野草上沾滿鳥屎。二姑姑安靜地睡在襁褓裏。爺爺把她放在廟門口的枯草上,她照舊酣睡。爺爺打量着這個紅撲撲的小東西,心裏很不好受。狐狸在沼澤裏嗚叫起來,野狗在草叢中狂吠。爺爺省悟到大爺爺定下的放生計實際上絕無一線生機。爺爺想:只要我一離開這兒,野狗和狐狸立刻就會包圍上來,把這個手腳生蹼的女嬰喫掉,連骨頭渣兒也不剩。他猶豫着,但最終還是用理智戰勝了感情,撇下女嬰,一人獨自離去。他的背感受到了沼澤裏刮來的涼森森的黴變空氣,心中忐忑不安。走出了幾十步,他似乎聽到了蚆蠟廟附近草梢晃動的聲音,還有野獸們咻咻的喘息。
他回頭觀看,見草梢波動如水,廟前寂靜如初,沼澤的氣息撲面而來,見只高大潔白的仙鶴單腿站在溼地上,女嬰的襁褓鮮紅地躺在黃草上,她連一點聲息也不發出。
爺爺回到家裏,處理完奶奶的喪事,已過去了三天。他提着一杆鋼槍,口袋裏裝着二十粒子彈,翻過圍牆,往蟲巴蠟廟前走。他相信出現在面前的情景應該是:廟牆上濺滿污血,被利齒撕碎的紅布襁褓一條條懸掛在草梢上,狐狸十幾匹,野狗十幾條,分成兩大陣營,猶如兩團雲,圍繞着蚆蠟廟旋轉。一團紅雲,一團黑雲,追逐着似的圍繞着蚆蠟廟旋轉着尋找食物。活着的初生嬰兒是野獸們的美餐。它們只喫過死嬰,死人,變味了,餿了,鮮活的嬰孩兒味道令野獸們饞涎三尺。爺爺想它們一定都血紅了眼睛嗥叫着,齜着青色的白牙。爺爺想象着用鋼槍把它們打翻在地的情景,心裏感到爲女報仇後的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