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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給我寄來過兩張照片。
一張是和已故的班禪大師在一起。一張是收到我第一張銀票時寄來的,他和一些白色漢人的將軍在一起。他們站在一大片不長草的平地上,背後停着一些很大的東西。黃師爺告訴我說,那就是飛機,鐵鳥,可以從天上向着人們的頭頂開槍打炮。我問黃師爺十萬銀票可以買多少飛機。黃師爺說,一隻翅膀吧。我立即叫他又匯了十萬,我喜歡在中國的天上有我兩隻鐵翅膀。叔叔在信裏說,中國的皇帝曾是我們的皇帝,現在,中國的政府也是我們的政府。黃師爺說,等打勝了這一仗,這個國家又要變得強大了。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叫叔叔也看到我。
他說,買一臺照相機不就行了嗎?在等待照相機的日子,我覺得時間過得更慢了。一個白天比三個白天還長。照相機終於來了。黃師爺還弄來了一個照相師傅。這一來,日子就過得快了。我們在各種地方,各種時候,照了很多相片。大家都爲此發狂。照相師傅不想在這裏久呆,我叫爾依跟着他學習手藝。在我喜歡的下人裏,行刑人是唯一的手藝人,他不學習照相,誰又學習照相呢?書記官也對我提出了這個要求,但我沒有同意。他說,這也是歷史。我不同意。那不過是一門手藝,用不着動他拿筆的手。
說一件好笑的事吧。
有一天,爾依怪叫着從照相師傅的黑屋子裏跑出來,一張臉給恐懼扭歪了。
索郎澤郎問,是不是師傅要他的熱屁股。照相師傅從來不打女人的主意,所以,有人說,他可能是個喜歡男人的傢伙。爾依不知爲什麼,總惹喜歡男人的男人喜歡。遇到這種人,就是女人遇到不願意的男人也不會叫出他那樣使人難受的聲音。但這天,他並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從屋子裏衝出來,說:"鬼,鬼,從師傅泡在水裏的紙上出來了。"
黃師爺大笑,說,那不是鬼,是照在底片上的人顯影了。後來,我去看了一次照相師傅給照片顯影。人影從紙上,從手電光下慢慢顯現出來時,我只能說有點怪,而不能說有多麼嚇人。但我將來的行刑人卻給嚇得屁滾尿流。有人笑他是個膽小鬼。但他動手行刑時,可從來沒有含糊過。後來,爾依學到了手藝,照相師傅離開了。爾依進暗房時,也要叫一個人進去作伴。自從有了照相機,我們的日子就快起來了。我把第一張照片寄給了在重慶的叔叔。我不知道這一年是哪一年,反正是在一個比往年都熱的夏天。叔叔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要我等到秋季,天氣涼一些時,到他那裏去一趟。黃師爺說,抗戰就要勝利了,國家將變得統一,強大。在沒有皇帝的好幾十年裏,我們這些土司無所歸依,這種情形很快就要結束了。管家說,你叔叔要你認識些大官。打仗才叫這些人來到離我們最近的地方,招完仗,他們又要離開,那時,再要見這些人,就要走長路了。書記官說,這兩個人的意思合起來,正是我叔叔的意思。等待秋天來臨的日子裏,時間又過得慢起來了。
塔娜對於照相的熱情不減,因爲照相,又熱心和裁縫打交道,很少來煩我了。
人們說,少爺又到犯傻的時候了,他們只見我呆呆地望着天邊,而不知道我是想要第一個看到秋天來到,看見最初的霜,怎樣使樹披上金燦燦的衣裝。那時,我就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