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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依戰戰兢兢上了樓,看到豐盛的食品就把恐懼給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幾口酒,幸福的感覺就一陣又一陣向着腦門子衝擊。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說了他什麼好話,還好,他沒有問有什麼好運氣在前面等着。他甚至想到父親聽到自己的兒子與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喫酒會大喫一驚。喫驚得連鬍子都豎立起來。他聽見土司對喇嘛說:“看看,什麼都不想的人有多麼幸福。”爾依本來想說:“我的腦子正在動着呢。”但嘴裏實在是堵了太多東西。土司把生肝遞到喇嘛面前,貢布說:“不,嚼這東西會叫人覺得是在咬自己的舌頭。”這頓飯喫了很長時間。後來,喇嘛對爾依說:“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顧我。”爾依就暈乎乎下樓去了。
喇嘛對土司說:“你能叫崗格來見上一面嗎?”立即,崗格就被人叫來了。貢布仁欽問:“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麼厲害,是因爲害怕還是年邁?”崗格沒有說話。
貢布仁欽就說:“我沒有把剩下的舌頭藏好,剛剛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爲一個披袈裟的人,我要對你說我原諒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過的。”崗格大張開沒牙的口,望着土司。土司說:“想看這個傢伙的舌頭第二次受刑嗎?”老崗格一下就撲到地上,把額頭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貢布仁欽說:“看吧,你要這樣的喇嘛做什麼,多養些狗就是了。”土司說:“你罵吧,我不會發火的,因爲你是正確的,因爲以後你就沒有機會了。”貢布仁欽說:“你會害怕我的筆。”土司說:“你的筆寫下的東西在我死之前不會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那我沒有話了,我的舌頭已經沒有了。”行刑的時候,爾依臉色大變。土司說,爾依動手吧,慈悲的喇嘛不會安慰你,他向我保證過不再說話。貢布仁欽努力地想把舌頭吐出來,好叫行刑人動起手來方便一點,可那舌頭實在是太短了,怎麼努力都伸不到嘴脣外面來。反倒弄得自己像驕陽下的狗一樣大喘起來。爾依幾乎把那舌頭用刀攪碎在貢布仁欽嘴裏才弄了出來。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塊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請他們喫的生肝一樣一塌糊塗的東西。行刑人說,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藥送到口裏。
回到家裏,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單。他在房子裏走來走去。五個房間的屋子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沒事可幹,他就把那些從受刑人那裏得來的東西從外邊那個獨立的柴房裏搬到屋裏來。他沒有想到那裏一樣一樣地就堆了那麼多東西。罌粟種下去後,崗託土司的領地上一下就富裕起來,很少人再來低價買這些東西了。好多年的塵土從那些衣物上飛揚起來,好多年行刑的記憶也一個一個復活了。爾依沒有想到自己以爲忘記了的那些人——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體上某一個部位的人的臉,都在面前,一個月光朦朧的晚上全部出現在面前。爾依並不害怕。搬運完後,他又在屋裏把衣服一件件懸掛起來。在這個地方,人們不是把衣服放在櫃子裏的,而是屋子中央懸掛上杉樹杆子,衣服就掛在上面,和掛乾肉是一種方法。爾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掛起來,好多往事就錯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爾依殺的。他並不熟悉他們——不管是行刑人還是受刑的人。這時,這些人卻都隱隱約約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頸圈上有一環淡淡血跡的衣服,裏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種感覺。可惜那感覺瞬息即逝。
這個夜晚,我們的行刑人是充滿靈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脫了個一乾二淨。
他說,我來了。這次,一穿上衣服,感覺就來了。這個人是因殺人而被處死的。這個人死時並不害怕,豈止是不害怕,他的心裏還滿是憤怒呢。爾依害怕自己的心經不起那樣的狂怒衝擊,趕緊把衣服脫下來。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隨便穿的。就退出來把門鎖上。他還試了好幾次,看鎖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己會跑出房間來。好啊,他說,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他擺脫了那些衣服,那些過去的亡靈。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熱愛的人大張着嘴巴,好讓自己把刀伸進去,不是把舌頭割掉,而是攪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後又一次止不住地顫抖了。攪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奮力吐出來的。現在,他把手舉在眼前,看見它已經不抖了。他想自己當時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懼。手邊沒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給自己的一串念珠。爾依又到另外一個房間,打開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裏就滿是腐蝕着的銅啦銀子啦略帶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飾和珠寶裏,爾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時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軟布輕輕抹去灰塵,念珠立即就光可鑑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變成好多個了,小,但卻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掛上脖子,卻沒有那些衣服那樣憤怒與恐懼,只是一種很清涼的感覺,像是掛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