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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推翻了當時以爲是姑娘氣息的想法,而認爲那是牧羊人夢境的氣息,他夢見他栽下的滿山的蘋果樹。我躺在甘村那牀上,被脫臼的足踝和牙痛折磨,感到日子十分難過,只有老醫生滿是紅光的臉和隔着石牆走過的一羣羊子的蹄聲給我安慰。羊子隔牆穿過村道。早晨蹄聲清脆,黃昏時綿軟,疼痛劇烈的時候,我就臆想羊羣后頭的牧羊人是什麼樣子。
但疼痛總是不叫我的臆想完成。我在其他小說中已經寫過了,我在那一時期的心理狀況,疼痛一消失,腦子裏就像被厲風掃蕩過的冬日睛朗天空一樣。除了灰濛濛的東西外,一無所有,那天早晨我離開甘村時,地裏放倒的玉米杆上有霜,在村口我遇見一個臉容寡苦的中年漢子,他眼光銳利地瞄了我一眼。他就那樣望着我,通過那道瀝青塗飾過的木橋,上了寬闊整潔的公路。我回頭一望,看見他正在打開一道木門,那低矮的石頭房子像住屋也像羊圈。其實,那不是由我來判斷,它是羊圈還是屋子,不關我的痛癢。我的右腳還酥軟無力,並且不知道路通向哪裏,牙又痛起來的時候,我想那漢子就是牧羊人。
現在,我看見汽車迎着強烈的日光,在午後準時起來的風之前駛過甘村所在的河谷,回頭時看見了攜着稀薄的塵土到達甘。陽光穿過風,照亮風中的塵土與水氣,一下子,甘村與那些羊子,那些濃重的樹影就落在了一道玻璃屏幕後面,看見車子駛過時站在岩石上向我們引頸眺望的羊子,回到巖縫中啃艾蒿或舔噬硝鹽。看到牧羊人把藥丸一樣的羊糞收集起來,倒進樹坑,羊尿無法收集,他就在尿漬上挖掘樹坑,所以山坡上的樹坑分佈十分零亂,他直起腰來,看着羊子啃喫去年栽下的槐樹的嫩葉嫩枝,甚至撕去苦澀多汁的樹皮。他就那樣板着臉看着,毫不動容。
他當然不會不知道,來年春天,這些樹一株株都會枯死,這十來年,他都放着羊子,挖坑栽樹。但山坡上只長起了一株樹,一株碗口粗的樹,其餘都填充了羊子的肚皮。甚至山上的樹坑也始終保持在七百個上下,他挖掘的進度剛好和羊子、風、雨填坑的速度相等。他仍然挖坑不止,沒有絲毫鬆懈。
不知怎麼,這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教科書中把這個叫做想象力。而我確確實實地看見的。看見他這一天因爲模模糊糊地預感到我會來到,或者說經過這裏而和往常不一樣。
這天早晨,他覺得陽光照得渾身酥軟,太陽再升高的時候,他就放下鎬頭坐在了樹影底下,過一陣子,倦意襲來,他又躺倒在樹影裏頭。樹影越來越濃重,他覺得自己睡着了,夢見一片美麗風景,其中一個無邪少年,身邊白鷺奔忙彷彿羊子一樣,他睜開眼,這一切都消失了,藍空如洗。許多往事樹影一樣壓在心頭。河谷南端的天空開始變灰,風頭正過來。他又一次閉上雙眼,我們那輛車卻馳近了,然後穿過了山下的彎道。我看見了那團樹和三隻羊子,而他也看到了一張貼在車窗上的癡迷的臉。
車子一晃而過。但那張臉好像還留在他眼前。那張孩子氣已經褪盡的臉使他想起了一個空氣清冽的早晨,他拿起鎬頭又放下了。
他又百無聊賴地躺了下來。
風颳了起來,水氣和塵土弄灰了天空,太陽的顏色像融化的錫,形狀像一個攤好的雞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來,想起自以爲夢中的那片美麗風景並不在夢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揀到的一塊鏡子後面的畫片。鏡面佈滿了裂紋,像冰上的紋路,也像他屋裏一隻瓷瓶的紋路。
父親臨死時候對他說過瓶子是寶貝,現在幹部們也把樹說成寶貝,只是父親把瓶子說成寶貝時神情和口吻都那麼莊重而又神祕。幹部們說樹是寶貝時候太多,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樹是羊子的寶貝。人們給他拍電視時,他差點就這樣說了,可他知道要是這話錄下來,人家會說是傻話。人家不要聽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