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之王朱知碌 (第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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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孤獨的騎士,不斷地挑戰更大的風車。我有心說,別扯淡啦,人家再慘的騎士,好歹也有頭驢呀!您都撿煙屁了。但這話太傷人了,我怕他揍我,沒敢說。聽完故事,我無以爲報,但覺得給錢不太合適,就又給了他半盒煙。這回他沒客氣,全拿走了。我覺得故事聽到這兒,差不多了,我並不喜歡這個人,當時。我覺得一個人買彩票買得都撿煙屁了,這種人還是離他遠點兒吧。但是一分鐘之後我就在想,已臨深秋,朱知碌住在什麼地方,怎樣過冬?現在想來,真是鹹喫蘿蔔淡操心。
朱知碌的武器博物館裏,擺滿了各種各樣兇殘威猛的數學模型。他憑藉這些武器,風光過,也落魄過。落魄的時候多。我見過一次他風光的時候。他風光的樣子,跟落魄的樣子,唯一的差別就是精神面貌特別好,喜歡說笑,說話的時候,腿總是顛顛顛,走路較快。外觀上沒有任何改變,還是那一套西部行頭。那回我去喫早飯,還沒進肯德基呢,他就早早地等在那兒了。見我來了,霍地站起,揮手說道:“嗨!”我以手掩面,從手指頭縫裏看周圍的人,果然大家都在看我。
除了“嗨”之外,朱知碌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咱中了!”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不過相對於他中的金額來說,中多少次也不算稀奇。他還給我看一份報紙,報上不但寫了他中獎的金額,還有張照片。照片上,他穿着翻毛兒破皮衣,脖子上掛着耳機,對着記者的麥克風不知道在說什麼蠢話。報上的標題匪夷所思:《外來務工人員最後十元買彩票獨中大獎》,下面的金額嚇死人。當時已經是一或一一年,但是他的這筆獎金扣完稅,依然可以去六環邊上買套不大的房子。說實話,我也十分震驚,只是故作不震驚而已,因爲我如果表現出震驚,怎麼想都是正中朱知碌的下懷。他雙腳總是一顛一顛的,抑制不住興奮,像個欠揍的熊孩子,但無論怎樣興奮,眼角眉梢還是耷拉的,此乃渾然天成。他說要求我辦件事。“你不是搞電腦的嗎?”他問,“我現在想買臺電腦,再買個手機,你帶我去中關村吧!”我啐了一口,說老子要上班,就走了。
那天中午我們沒去中關村,我帶他去了百腦匯。以他現在的身家,實在不用在乎百十塊錢的差價,何況中關村魚龍混雜,我這種老江湖也不免失手。其實我當時忘了,我車上坐的這個貨不但是人肉計算機,還是真正的中關村老江湖。去的路上我問他,平時住什麼地方?他說通惠河邊兒上的一個棚子裏,還問我想不想去看看。我平時開車從通惠河北路過,曾經俯瞰過那個棚戶區,挨着鐵道,真是難以想象,一河之隔就是北京最發達的CBD。他見我不說話,就開心地給我講他家的樣子,繪聲繪色。他說現在沒媳婦管了,牆上隨便寫隨便畫,最近攻破的幾個大型模型都是在牆上畫出來的。
買完電腦,我把他送回通惠河畔,沒有去看他的窩棚就告別了。此一別總有一年餘,再見面時,也就是前一陣子,又是剛剛入秋。他還是穿那麼一身,在肯德基門口等我。見我來了,他摘下耳機,耷拉着眉眼,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我沉默了一會兒,遞上一盒煙,問他:“是中了一個億還是又窮×了?”他接過煙,抽出一半,把盒還給我,不說話。點菸的時候用的是一個一次性打火機,快沒油了。好容易點上,他說,你有打火機嗎?給我一個。我倆在門口抽菸,沒話可說,這時間裏我一直在想打火機對於撿煙抽的人的重要性。抽了幾根菸,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紙,上面寫滿了數字,破破爛爛的,似有玄機。“這個我早就想給你了。前一陣子做出來的模型,全買下來需要三萬多。我已經沒有三萬多了。而且,我隱約覺得這是犯罪了,現在。”我說,你這意思是要犯罪就讓我先犯嗎?他搖頭說,要犯罪的話,他早就犯了無數回了。好在沒犯過什麼滔天大罪。我問他現在住哪兒,他說延慶山裏的一個小院子。他用黑炭一樣的手指戳了戳那張紙的背面,上面寫着地址。我一看,去過,我有個同事辭職去養兔子了,租的院子就在那兒附近。我說這可真夠偏的。他聽罷一笑,問我:“你知道我的錢都怎麼花了嗎?”我搖頭不語等他說。他也搖頭不語。末了,他仰頭嘆道:“窮在長街無人問,富隱深山有遠親。我不玩了,給你玩吧,回見。”說罷,趿拉着嘩啦作響的靴子,走了。
後來有一次,我在聽評書的時候聽到他說的這句話了。我想起朱知碌,猛然覺得我一直站在一個錯誤的立場上看朱知碌,他身邊的其他人也是一樣。在我這等凡人眼裏,如果一個人隻身來到北京,憑自己的過人的商業頭腦,從打零工開始,到貸款開小公司,最後做大,掙個幾百萬,這是一個很好的勵志故事。而一個人把所有的錢都花了,弄得自己無家可歸,媳婦也跑了,成天撿煙屁抽,只爲了買彩票中大獎,這就是一個傻×。至於這個傻×是不是隻身來到北京、憑自己的過人天賦和不懈努力最後掙到了幾百萬;而他的朋友和愛人在他努力時嘲笑他、唾棄他、背叛他,在他成功後又找他借錢,且不還——只要他買了彩票,這些好像就不重要了。想到這裏,我覺得我的普通邏輯真是白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