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達之王馮如庸 (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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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高中的時候,學校週末不讓進。學校這地方就是讓你進的時候你不想進,你想進的時候不讓進。我週末之所以想進學校,當然不是想念書,而是爲了打籃球。既然中學不讓進,我就想到了大學。我去打球的那個大學現在好像已經沒了,過去它在八十中對面,好像叫機械什麼什麼來的。我當年只關心球場。八十中附近有條街,當時我們叫它“修車一條街”,皆因爲這條街從南到北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汽車修理廠和零配件門市部。現在回想起來,就跟如今的汽配城差不多,只是門臉兒大多沒有那麼氣派,都是一間黑漆漆的小屋,地上挖一道深槽,讓人一看無法不聯想到劉文彩。沒有生意的時候,老闆帶着年輕的師傅就在門口喝茶聊天,有時候也拉着街坊打牌。夏天和冬天,他們生意好起來,街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引擎聲、喇叭聲、吆喝聲、吵架聲、工具敲擊的打鐵般的叮叮噹噹聲不絕於耳,整條街跟《清明上河圖》似的。你如果不從那兒過,就無法想象九十年代北京有那麼多汽車。尤其是夏天,有頭腦的店主還會在門口支個攤兒,賣冰鎮飲料和煙。那時候管這事兒的不叫城管,叫市容科,聽起來沒什麼威懾力,修車師傅都不怕他們。他們來了,師傅們就舉着冰棍兒企圖行賄。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時代。現在這條街叫三里屯南街,一家修車的都沒了。前些年,在街角一直停着一輛白色的破捷達,車身和後玻璃上刷滿了字。那字都是紅漆刷成,筆走龍蛇,一股反動標語的架勢,其實是修車鋪廣告。那就是馮如庸的車。馮如庸那年才二十多歲,在汽修行兒裏已經出了名。
再往前些年,回到我打球的那個時代,馮如庸跟我一樣是個掙扎在青春期尾聲的少年。那年頭,有一種飲料叫黑加侖,據稱含酒精,但我每次打完球都一口氣喝一大瓶,從沒醉過。那玩意兒的瓶子就跟現在的大號啤酒瓶差不多,一人經常喝不完(我是例外),幾個人同喝一瓶又嫌埋汰,所以銷量不好,整條街只有一家賣這東西,就是馮如庸所在的修理廠。這個廠的店面兒在街上還算大的,一拉溜三間,兩間修車,一間賣零配件。店裏有兩個小夥子學徒,馮如庸是其中比較扎眼(注9)的那個。當時我正值有些延遲的叛逆期,留着學校明令禁止的長頭髮,現在看來就是非主流。而馮如庸比我還非主流,不但頭髮長,還染了色。大概因爲沒錢,他的頭髮經常是半截金黃半截烏黑的,且不是很整潔,活像戴了一腦袋某種節肢動物,十分可怕。但在當時,我們顯然是某種同類,某種反抗精神的代表,某種智力和審美上處於優越地位的族羣。所以,騎自行車兒的我和修汽車的馮如庸就這麼認識了。這真是個悲劇。
事實證明,那個髮型其實並不像我們想象得那麼帥,因爲我上學的時候一直沒有女朋友,馮如庸更沒有了。我好歹還有輛自行車,他連風車都沒有。不過,青春期少年有愛慕的女孩是發育過程中的正常現象,正如打架、往高處跳躍或拆解複雜的機械。我跟馮如庸都有各自喜歡的女生,不過彼時我們還沒有熟到可以交流這種事情的地步。據我觀察,男生喜歡一個女生而得不到她的愛情時,往往轉而攻向其他領域,如上所述。我轉向了消耗體能、刺激腎上腺素的運動,愛上了瘋狂的奔跑、攀爬和跳躍,而馮如庸則愛上了拆解機械、修理汽車。這種事,同爲天涯淪落人,我一眼就看懂了。然後只須稍加觀察就可以確定:馮如庸愛上了一個姑娘。這個道理不是很簡單嗎?一個年輕的修車師傅,窮如狗,忙似驢,沒有任何業餘生活,他能有什麼機會愛上別人?只有兩種可能:路過的人和店裏的客人。
一開始我以爲是後者。我每次去打球,喝的黑加侖從一瓶增加到了三瓶,這讓我的腎臟負擔很重,媽的,但是現在找它清算已經來不及了。很快我就發現不太可能是店裏的客人,因爲開車來的不是男的就是老太太。有一回,我坐在馬路牙子上喝黑加侖,看見馮如庸也拿着一瓶,時不時地喝上一口,迎着風不停地甩他頭上的節肢動物,動作帥極了(個人意見),我頓時想起了動物世界——這小子在求愛是不是!趕忙順着他的眼神一找,果見二三女大學生,說說笑笑往北走去。馮如庸的腦袋就如紀錄片裏的月球一般,緩慢而堅定地轉動着,不錯眼珠兒地盯着那幾個姑娘,時而甩一下頭。這不全明白了嗎?窮小子愛上了女大學生,不消說,這必定發展成一個結局惡俗的悲劇。
結果一開始事情的發展還挺出乎意料的。我關注這件事,完全是出於一種“連我這麼帥都沒有女朋友你能有嗎”的心理,而我有更多的時間和更恰當的理由出入那所大學。該學校極小,只有一座宿舍樓,男女生混住,四層女生,往下是男生。面向操場這一面是走廊和水房,由於樓層之間互相看不見,大約給這些單純的大學生造成了一種有隱身樹葉在手的錯覺,所以他們總是穿着內衣內褲走來走去,整個樓看起來活像是被一柄巨刃從中剖開了,展現給我們的是其縱剖面,而樓內人不得而知。回想起來當時真是太不懂得欣賞了。馮如庸喜歡的女生十分好認,因爲她不光有一頭漂亮的長髮,且所有的內衣都是粉色的,而且洗漱頻率極高,每次打球都能看見好幾回。掌握了第一手信息之後,我就跑去賄賂馮如庸,企圖得到議價黑加侖。
馮如庸當時大概正是學徒,只能修理一些簡單的毛病,活兒並不多。但他有一項特長:聽力極好,善於分辨車內異響的來源。有好幾次,我神祕兮兮地跟他說:你是不是看上誰家姑娘啦?是不是那個頭髮又黑又長又直總穿粉裙子的呀?我跟你說,我發現她——每次說到關鍵處,總是被他們老闆一聲巨吼打斷:“馮如庸!上車聽響兒!”馮如庸幹吧唧嘴,說不出話來,一跺腳轉身就走了,等他再回來,我當然已經回家喫上炸醬麪了。這種事能把他憋吐了血,我跟一起打球的哥們兒總是樂此不疲。要是說到關鍵處,老闆沒有叫他,我們就編點兒別的。我沒有出賣內衣的事,倒不是因爲我多麼有道德,而是覺得這種稀缺資訊理應私藏的好。
後來馮如庸急了,怒道:“嫩說不說?嫩說不說?再不說,不賣水了!”我大笑道:“這也不歸你說了算啊!”馮如庸就軟下來,做忸怩狀,求我給他講那姑娘的事,把我噁心得夠嗆,爲了制止他,只好說了。他聽說我根本不認識人家,認爲我是騙子,勃然大怒。我爲了安撫他,趕忙祭出內衣的事。沒想到這是火上澆油,他怒喝道:“她的內衣是嫩這種人看的嗎?”抄起扳手追了我半條街。
那時候,修車一條街上打架是家常便飯,修理廠之間搶生意、潑髒水引起的武裝衝突每天都有,大家早已司空見慣。每個人都養成了兩個好習慣:一是隨身帶扳手,二是有衝出來打架的就抄手看熱鬧。所以我被追着滿街跑的時候,四周的夥計師傅全都吹口哨叫好。論跑,別說馮如庸,這條街上也沒有人是我的對手,可是他們往我腳底下推輪胎,扔機濾清洗劑的罐子,最可恨的是還有人撒了一把鋼珠。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汽車裏什麼地方用得着鋼珠!總之,我一屁股摔倒,馮如庸追上來騎在我身上,舉起扳手就要我。我大喊:“刀下留人!嫩青島人咋這狠咧?你別打我,我教你個追姑娘的法門。”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扯了,我自己還過着給姑娘寫匿名信的日子,哪有什麼追姑娘的法門?真可謂賊起飛智。
打過架的人都知道,你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一定得說話,切忌抬腳就跑。道理就不贅述了。總之,我開始像煞有介事地給馮如庸出主意。一開始我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抽工夫逃走,但說着說着,連我自己都認真起來。男人之間是這樣的:如果你們打過架(包括單方面的追打)後還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你們就會產生友情。我們之間若有所謂的友情,大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