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王白泰昆 (第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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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癌。舌癌,你聽說過嗎?”
我搖了搖頭,表示真不知道。白松濤講道:他父親白泰昆年輕時是個話癆,說話又快又響,會說評書,最擅《掃北》跟《徵東》,是當時東城名票(注16)。結果老了老了得這麼個病,真是太遭罪了!起先只是舌頭根兒長了個口瘡。但口瘡總是不好,愈演愈烈,一直持續了三個多月,最後喫東西都喫不下去了,一說話就流口水。老太太不幹了,叫回白松濤,綁架一般帶着白泰昆去醫院,才知道是這個病。
確診以後,白泰昆做過兩次小手術,但都沒切乾淨。結果舌頭幾乎挖了個洞。那時候他還能說整句兒,他告訴兒子,現在就跟書裏說的砍頭出大差一個意思,喫什麼都不香了。他這個兒子,跟我也是同病相憐,從小就有一項生理缺陷——我不會笑,白松濤不會哭。不論是號、啕、哭、泣,有聲無淚有淚無聲,一概不會,打哈欠都不流眼淚。聽了白泰昆這句話,白松濤心裏五味雜陳,想哭哭不出來,就到外面跪在牆根兒,用腦袋撞牆,砰砰砰。難怪我後來一直覺得他智商不太高。
白松濤說,他當時徹底絕望了。倒不是說這個病有多難治、多貴,而是因爲它太折磨人。白泰昆一個那麼愛說話的人,偏偏得了個舌癌。得了這個病,不能說話、不能喫飯、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喊、不能叫,就連睡覺都不安穩,抽菸喝酒就更別提了。要命的是,從外表看不出他有病。他除了舌頭疼,其他地方還屬正常。白松濤在絕望的深淵裏遊蛙泳的時候,白泰昆自己找到了出路。
他喜歡上了鳥。
黑子是他們家的第六隻鷯哥。鷯哥壽命很長,身體也還壯實,不容易死。前四隻都送人了,因爲它們不是髒了口,就是不開口說話。第五隻調理得很好,會說不少話,口兒也周正,可惜在外面溜達,被人抱走了。身爲一隻鳥,竟然被人抱走,太可恥了不是嗎?白泰昆自己也很生氣,決心不再讓自己的鳥長那麼胖,可惜又一次失敗了。黑子來了之後,胡喫海塞,一天就三件事:喫、睡、長。白泰昆一怒之下,加大了說話訓練的力度,在坑苦了全家人好幾年之後,終於練出了一隻神鳥。
白泰昆這隻鷯哥,不但口齒清楚,學習能力強,而且能夠分辨場合和對象,非常機靈。馮驥才《死鳥》所載若是真事,一定是發生在黑子的同宗前輩身上。更不得了的是,這隻鳥記性還好,它不但過耳不忘,而且還能記清楚順序。白松濤問我,你見過鷯哥會背唐詩嗎?我說沒見過。他說,鷯哥不是學不會唐詩,而是記不住詩句的順序和組合,所以怎麼教都是一句句地蹦出來。能按順序連着說話的鳥,你見過嗎?我說這我倒見過,以前公司樓下有個公交車總站,司機師傅養了一隻,能說這個:“東直門內東直門,東內小街北新橋。交道口,小經廠,寶鈔衚衕鼓樓南。”白松濤說這個差遠了,我們家那個會背全本兒的報菜名。看我舌頭伸出來老長回不去了,他哈哈大笑道:“傻×,這你也信?”過了一會兒,可能我健康的舌頭觸動了他的心思,又不說話了。
八月節,我提了月餅去看白泰昆。老人家正在用砂紙磨一個鳥籠鉤,見我來了,一揮手也不說話,繼續工作。黑子撲棱棱地飛出來,落在我面前,開言道:“帶啥東西?”我嚇了個半死,月餅啪嚓掉地上摔散了。白松濤的媽媽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大聲招呼着:“沒事沒事放着別管!艾瑪(注17)這個死鳥。瞎說什麼!”說着“啪”地給了黑子一巴掌。我說你們這鳥是要成精啊!咋還會說帶啥東西?白泰昆咳嗽一聲,轉過身來說:“新學的,最近多。”白松濤翻譯道:“最近客人多,都帶東西,新教的這句,所以它老說。”我半信半疑。
我發現屋子裏的鳥少了很多。我問白泰昆怎麼回事。不知道什麼原因,我跟他說話,老想大聲喊,可他又不是耳癌。有這癌嗎?白泰昆摘下眼鏡擱在一邊兒,搖搖頭。“天涼,送人。”他說,“太多,養不活。”他的底氣沒有以前足了。我覺得一兩個月沒見他瘦了好多。白泰昆拿出一盒煙問我,抽嗎?我轉頭看了看白松濤跟他媽,倆人使勁擺手。我說不會。白泰昆遞給我一根,回頭衝着妻子說:別起哄。
我倆抽了一會兒煙,沒說話。一顆煙抽完,白泰昆捻了菸頭,站起來,送客的意思。末了他說:“你知道,最慘,嗎?”我想了想,大概意思是“你知道最慘的是什麼事嗎”之類的。我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