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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這一點是確定了的:我要穿過這裏而不留下痕跡。可是我在這裏度過的每一分鐘都在留下痕跡——我不同任何人講話也留下痕跡,因爲我作爲一個不開口的人引人注目;我同人講話也會留下痕跡,因爲說出的每個詞都會留下,之後又會帶着引言的符號或不帶引言符號浮現出來。也許這就是爲什麼作者在這個長長的段落裏,往假設上面堆砌假設,卻沒有對話的原因。在那層厚厚的鉛字下面,無人注意到我的穿過,我得以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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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逃亡其實也是一種突進,一種向着更深更黑領域的旋入。那麼“我”爲什麼不願再進入表面的生活呢?直接的原因是債務,更內在的衝動則是因爲“我”要過一種本質的生活。這種生活被抽去了立足點,充滿了兇險,因爲赤裸裸的個人要靠“純衝動”來維繫自身的存在,即,你衝動,你才存在。而被“我”捲進去的讀者和作家也面臨同樣的兇險。小鎮車站,這個遙遠的靈魂的居所就在“我”的本能的嚮往中出現了,與其說是上帝的安排,不如說是作者長期經營出來的奇蹟。這裏的酒吧裏可以聽到命運的喃喃低語,幽靈似的人們臉上總是同一種表情——一些本質顯露的面孔。接下去發生的事揭開了謎底,但這個謎底依然是暗中發生的,如果讀者注意不到,就彷彿什麼也未發生過一樣。
“我”首先注意到這裏的人們最大的娛樂就是打賭,他們對日常生活中的瑣事都要打賭。所謂打賭,就是強調事物的偶然性。但在車站這個特殊的地方,任何一件偶然的事都有它的必然的根源,並最終會實現這種必然性。所以人們打賭說皮貨店女店主的前夫會到酒吧來,他就真的來了;人們還打賭說警察局長會隨後而來,他後來也果然如期而來。在車站,必然性也要通過打賭來實現。如同在創作中一樣。
女店主的前夫來酒吧是來看女店主的,他們之間多年來仍有着痛苦難言的牽掛,這種關係成了他倆一生中永遠解不開的死結。作者在此並沒有介紹他們之間關係的具體情況,因爲那種介紹是題外話。作者只是要向讀者顯露:任何“陰謀”的產生,都是由於人的情感上那些解不開的死結導致的;人的情感衝突正是誕生這種“陰謀”藝術的母體,即,通過“陰謀”演習,來轉移、釋放情感。於是女店主的前夫走進了酒吧,就像一個必然性的符號。他和她之間的人生悲劇構成了酒吧氛圍的基礎。與此同時,“我”用“我”的從前的情感故事來同她與他的故事交叉,我們進入讓“時間倒轉”的討論中。所謂時間倒轉,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回憶,而是一種突進似的倒退,退回到人的深層意識,讓舊矛盾在那個地方獲得新形式。所以討論一完畢,“我”就想換掉“我”手中的舊道具——旅行箱。但這個箱子卻不會受意識的支配被“我”換掉,那是不符合陰謀的規則的。
接下去“我”的必然性也到來了,這就是警察局長。通過“我”與局長的對話,謎底才得以揭開:原來“我”是一名密探,打進敵方警察組織的人,此刻“我”正受到敵方的追捕,必須趕快逃命。在最後一刻,“我”體驗了死神的逼近,搭上特快列車逃出了圈套——或者說,作者通過“我”身上的濃縮的時間體驗又一次抓住了生命;或者說,作爲卡爾維諾的小說讀者,我又一次經歷了一場特殊的靈魂洗禮。
這就是在那個寒冷的冬天的夜裏所發生的一場靈魂深處的演出,一場憑空奮起似的搏鬥,一次向命運的宣戰。它的題目是《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小結
此章演示瞭如何寫作,也就是如何進入藝術生活的問題。從表面的身份規定中掙脫出來的“我”,斬斷時間和空間的連接,坐火車來到靈魂的入口,向內觀察其中那朦朧顯現的、深奧的本質生活。這種寫作是戲中戲似的合謀,作者身兼多職——既是讀者,又是靈魂各個層次的演員。而寫作的歷程則是由表及裏的層層揭示。
“我”在無名小鎮的車站裏進入對於“我”來說陌生的生活。最初“我”是作爲旁觀者來進入的,小站裏的氛圍對於“我”來說熟悉而又隔膜,但又總有某種說不出的吸引力牽制着“我”的注意力。“我”是一個不願在世俗中生活的人,“我”願自己成爲那種隨時可以消失的幽靈。在小站裏呆了不久“我”就發現“我”的成爲幽靈的想法破產了。“我”記起了“我”的“任務”,也記起了“我”作爲一名下級間諜的身份,也就是說,“我”必須逃避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