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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自由旅途之前的這位有點古怪的醫生,其內心已經具備了成爲自由人的基本條件,即,理想主義的人生觀——這從他的職業與他敬業的態度上便已體現出來;自我分析的習慣;某種特異的冥想的能力——二十米開外便能看出人身上的疾患。然而真正的自由是一場非常殘酷的生死搏鬥,即使一個人具備了條件,他也得依仗於某個“陷阱”纔會真正開始那種恐怖的體驗歷程。醫生的陷阱正好出現在他所虔誠對待的職業上,一位女病人誣告他進行性騷擾,他被逮捕,對他的起訴開始了。
醫生的意識處在曖昧的朦朧之中。從表面的意識出發,他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覺得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意外,一個錯誤,法庭應該傾聽他的抗議。然而就像鬼使神差一般,他在下意識裏無緣無故地興奮起來,竟如同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一般,開始向自己的對頭——法官侃侃而談,像是傾訴衷腸,又像利用自己掌握的法律知識揭對方的老底、威脅對方。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性質的相互關係呢?如果我們將起訴看作人的潛意識的覺醒,將檢察官和法官看作人對自我的自覺的制裁,這樁公案便可以從人性的根本的分析上來解釋了。醫生的興奮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這個陷阱,這場同法庭的遭遇,實際上是他長久的渴望和追求的結果。此前,他表面看上去事業成功,生活如意,然而私下裏他卻過着一種陰暗的,不自由的生活。他看不到他的生活在深層次上有什麼意義。也就是說,他不滿意已有的生活;他要過一種本質的生活,他在爲這種生活聚集能量;終於有一天,這種能量以“陷阱”的形式爆發了。
“法官在告別人世時會發現,他這一生中無所依託,其實只是從一個夢過渡到另一個夢;在一路上他感覺自己是被一個幽靈吮吸空了的……不能到達情人嘴脣的吻,他甚至連哭泣的力量都沒有被給予過。法官是一個沒有痛覺的人……一個坐在輪椅上日夜構思自己如何紆尊降貴、和大地親近的人……”(46頁)
醫生在此分析的法官的處境便是他自己的生存狀況——他被無名的痛苦折磨着,他自視是如此的高,卻看不見生活中的意義,因爲他沒法進入世俗,沒法同自己的肉體達成妥協。也就是說,他心裏有一個法,只不過還未啓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庭又是他唯一的救贖,這場致命的官司將最終將他拯救。“陷阱”不正是他虔誠盼望的東西嗎?這個前期過程同《審判》中的K卻並不一樣。在此,《法庭》的主人公顯得更具有主動性和陰險的謀略,他甚至在戴着手銬的情形下也在圖謀擊垮對方的防線,他總是咄咄逼人的。
時代在變化,生存的緊迫性比90年前卡夫卡創作《審判》時,更爲加劇了。所以藝術家在對付這個問題所採取的方法也在發展着。張小波正是那種抓緊每分每秒去生存,絲毫不放鬆那根命運之弦,不但處處走極端,簡直是將死亡體驗當作了惟一的生存養料,像空氣和水一樣一刻都離不了的藝術家。人需要什麼樣的活力與本能才能做到這一點啊。而當他竭盡全力這樣做的時刻,那種最深層次上的幽默的人生觀便成了他的法寶,正是這種奇妙的幽默使他能將人性中勢不兩立的兩個部分統一起來,勇往直前地繼續他的追求。
法官甚至忘記了自己尚未退庭,越笑越無法停頓,以至眼淚都流出來了。(68頁)
椅子也翻倒在我身上。這時候我顯然還沒來得及進入現實,也就不感到疼痛。法官指着我大笑不止,他忘記了自己還有一隻手在書記員白皙的脖子上。她也吱吱地笑着,但我看出來,她並不是從我身上取樂子,只是內心的顫抖用錯了表現形式罷了。她的眼睛裏正閃着淚花……(79頁)
我有時使勁兒嗅自己身上的這種氣味,有時也會厭惡它,想變成另一個人。但是,放眼一看,你準備變成誰呢?不管如何,不管我先前有些什麼感觸,現在,拿在我手裏的這張起訴書,卻總使我顯得沒有主意,傷心,嘆氣,向自己微笑或作鬼臉……你瞧我這個一直不肯適應新環境的豚鼠兒!(86頁)
這一類的精彩描述在文中比比皆是。一名中國現代藝術家在自由的旅途中,其行爲的基調呈現出這種具有無限韌性的幽默——幽默到死。人在幽默中釋放情感,昇華理念,絕處逢生。在這裏,幽默就是自由的冥想,幽默也是飛越鴻溝的翅膀。張小波這種從根源處生髮的幽默在中國文壇上標出的高度是難以企及的,它來自一種天生具有高度哲理感悟的大腦。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中是沒有這種基因的,張小波不僅僅繼承了西方經典文學中的這個基因,而且將其發展成一種東方式的冥想。這也是東方人在精神領域中所樹立的獨特形象。
通過冥想讓肉體消失,進入一種抽空了具體性、世俗性的抽象的“故事”,並在那種故事中達到對外部險惡處境的遺忘,用意念來破除桎梏,這是同法庭晤面之後的醫生一直在做的事,這種行爲其實質便是體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