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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創造構成的追求,將已有的生命的形式全部無情地加以否定,僅僅只向着那從未存在過的東西發起衝擊,由此便產生了一幅一幅難以理解的奇異畫面。浮士德同古代的美女海倫的結合,以及他倆生下的、更爲不可思議的小孩歐福裏翁;荒誕的慾望皇宮,被糟蹋被制約的最高理性,以及這理性如何樣在搖搖欲墜中重新奮起,通過一場更爲荒誕的聖戰再次獲得新生;象徵深層理性的地獄裏的小矮人的悲慘處境,他們永不停息的不懈的努力,靈界深處永恆不變的對生命的討伐;淫慾氾濫的魔鬼山上羣魔亂舞,但仍有理性在特殊的機制中發揮作用;古希臘的土地上到處是混沌之子,它們身上洋溢着刺目的風度,那是粗野與高貴,美與醜的直接同一;浮士德開闢的異想天開的王國裏發生的悽慘事,他的更爲悽慘的、別出心裁的死亡等等,所有這一切全都指向那種只在“說”當中體現的神奇境界。對於根源的縱深探索使作者獲得了一種嶄新的形式感,這形式感指向人性的原型,於是作者將一切可能的事物都按照這個原型重新創造了一遍。這種說法似乎很矛盾:既然有模型,怎麼能稱爲創造?奇妙之處就在於這個“原型”不是一個現存的、擺在人面前的東西,或者說它根本不存在,它只會隨人的生命的衝動,人的無中生有的創造而逐步呈現,所以創造依據的“原型”實際上是“無”,是嚴厲的理性掃清一切世俗干擾,爲生命自由表演讓出舞臺的結果。這樣的藝術可以有無窮無盡的不同形式,只有具有與作者同樣的眼光的人可以看出這些各展風姿的版本若隱若現地透露出它們來自同一個抽象的“模式”,那是最原始的人性結構,也是純藝術的源頭。藝術家要表現的,就是人自從作爲人在宇宙間生存以來,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二重性,或者說生與死、有與無、衝動同意識、美與醜、犯罪與自審等等這個根本的矛盾,究竟是如何樣推動人性向前發展的。深入到這個層次的藝術家看到,以“醜”爲自身形態的生命一開始就內含着意識,這否定性的意識就是美感,當人意識到了生命而讚美生命之際,他的出發點其實是嵌在生命中的精神所追求的合理性,而作爲實體的肉身,則不停地遭“嫌棄”,因爲在讚美的那一瞬間,肉體就已經過時了,又得脫胎換骨。所以這種讚歌又是咒語,逼得人不斷摒棄舊我,創造新我,就如梅菲斯特迫使浮士德所做的那樣。這是一種極其困難的遊戲,人做這種精神遊戲時,要讓自身徹底消失,變成一股連氣體都算不上的“東西”,然後從這股看不見的力裏面再生出一切。就這樣,作者用高級而驚險的技巧,一次次在讀者面前呈現出精神創世的偉大場面,並以幽默豁達的胸懷,顯示出精神的品味。讀者將明白,人的根源的衝動同那深深地嵌在肉體裏的不朽的否定精神原來是一個東西,人,之所以能區別於動物,就是因爲他是爲了理想而活的。來自魔鬼山布羅肯的衝動也就是來自布羅肯的反省,人如果失去了反省的能力生命的衝動也就漸漸衰竭,人如果衝動不夠也就達不到徹底的反省。與此同時,這兩個方面又是時刻絞扭在一起進行殊死搏鬥的:光要扼制黑暗,黑暗企圖吞沒光。先有黑暗還是先有光?先有衝動還是先有理性?就矛盾形成來說兩方是同時到達的。那麼誰更深?誰又是決定性的?答案仍然模棱兩可。作者借天使的口說道:
“如有強大的精神力/把各種原素/在體內湊在一起/沒有天使/能夠拆開/這合二而一的雙重體……”
[177]
整篇《浮士德》就是在目不轉睛地凝視這人性的奇觀當中寫下的,作者不是要說明,他只是要創造,只有在創造中,神祕的美的模式纔會反覆再現。這種特殊的憑空創造就是作者的動機,其呈現的模式則是生命律動的透明模式。作者爲了對生命追根究底便選擇了這種有點神祕的方式——喚起靈魂深處的幽靈,讓它們控制住書寫的筆,營造出從未有過的氛圍,讓幽靈在照亮人類記憶冥河之際也照亮自身。
真的有那樣一條黑暗的河存在於人類史上,它在深而又深的地殼下面,對它的描繪是一代又一代最敏感的藝術家們的終生夙願。作者就是這支天才隊伍中的一員。歷經六十年醞釀的《浮士德》所懷的野心,便是要將根源的世界和支配這個世界的不可捉摸的機制一層一層地展示於讀者面前。實際上,這是一項看不到目標和終點的工作。作者將自己在冥河中的探險借浮士德的口這樣說:
“哦母親們——讓我憑藉你們的名義吧——你們登極於無邊無際之中,永遠孤居獨處,卻又和藹親切。在你們頭頂周圍,飄浮着生命的種種形象,並沒有生命,卻活潑敏捷。凡在所有光彩與假象中存在過的,仍然在那兒活動着;因爲它們希望千古不滅。於是,萬能的母親啊,你們便將它們分攤給白晝的天篷,給黑夜的穹隆。它們有一些走上了吉利的生命之途,另一些則只有大膽的魔術師才能探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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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就是那位大膽的魔術師,他歷盡艱辛到達了原始記憶所在地——精神母親現身的處所,他看見了人所無法看見的千古不滅的景象。他身揣發光的鑰匙像一隻螢火蟲一樣,一閃一閃地將那永恆不破的黑夜照亮。也許那河直到今天仍然靜靜地、不爲人知地存在着,但陌生的來客不是的確已經拜訪過它了嗎?反過來說,河就是依靠天才而得以存在的。百年一次的拜訪激活了它的河水,使它不致於從人的宇宙裏消失。這樣看起來,《浮士德》的野心不是要寫一般意義上的藝術,它要寫的是藝術史,或者說,它要將那個由天才們一段一段寫下的歷史作一個全面的觀照與凸現。這種特殊的、隱蔽的歷史的書寫就同歷史本身一樣是不可思議的,它徹底排除表面的理性,只借助於靈魂深處爆發的創造力與直覺,而每經一次爆發,直覺便發展爲更高的新理性。就這樣無規則可循地一輪一輪向內深入。而書寫的主體在這個過程中無時無刻不爲否定精神和虛無感折磨。“我的幸運可不在於麻木不仁,毛骨悚然纔是人情最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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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毛骨悚然的感覺就是主動進入這個不可思議的歷史,在恐怖驚險的承前啓後的運作中獲得自由的靈魂。爲難以名狀的痛苦衝動所驅使的這位藝術家,就這樣懷着模糊的預感,一頭扎進那無路、無光、無意義的處所,以充足的底氣完成了對真理的探訪,爲我們帶回了這部不朽的《浮士德》。他曾經看見的,也許永遠講不出來了,能講出來的只是心的體驗,但那河,不就是存在於許許多多的天才的體驗當中嗎?這是一切的鑰匙,獲得這片鑰匙的後人可以再次闖到他去過的地方,將真理重新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