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在一個太陽天裏的愁思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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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個星期四以來,就一直落大雨。到今天早上,忽然雨停了,太陽很厲害地曬起來,將滿院子的泥漿曬得臭燻燻的。整整一上午,我都在院子裏用一把剷剷除從土裏爬出來的蚯蚓。那些蚯蚓又肥又長,粉紅粉紅的,動不動就爬到房子裏來。鄰居正站在院子那邊的高牆下,用一隻煤耙子搗牆上的那個洞。自從牆上出現那個洞之後,他每天都去把那個洞搗得更大一點。夜裏颳風的時候,我怕極了,風從那個洞裏直往我房裏灌,圍牆發出“喳喳”的響聲,好像要倒下來,壓在我們的小屋頂上。夜裏我總是用被子緊緊地、緊緊地矇住頭,有時還用見只箱子壓在被子上,好睡得踏實一點。大狗正在院子那頭放鞭炮。他把一隻鞭炮插在樹洞裏,正撅着肥大的屁股去點燃,他和他父親一樣有着肥大的臀部。
“喂!”我說,“你幹嗎着了魔似的老點那些鞭炮?”
他茫然地瞪着一對灰不灰白不白的眼珠看着我,挖了幾下鼻孔,飛快地溜出了院子。隔了一會兒,鞭炮又在屋後什麼地方大響,嚇得我心臟“怦怦”直跳。後來我進了屋,從抽屜裏找出一點棉花,把耳朵緊緊地塞上了。
我和大狗的父親是八年前結的婚。在結婚之前的五個月,他時常到我們家裏來。他一來就飛快地鑽進廚房,和母親鬼鬼祟祟地商量什麼事情。他們倆在裏面講呀,“格格”地笑呀,時常搞得飯都忘了做。那時候母親一年四季總是繫着那條墨黑的圍裙,有時早上臉也不洗,眼睛總是腫得像個蒜包。他一來,母親的眼裏就放出油亮的、喜滋滋的光,將兩隻胖手在墨黑的圍裙上沒完沒了地搓起來。老李(那時我管大狗的父親叫老李,因爲想不起別的稱呼。)是一個矮子,臉上有許多紫皰,不過總的來說還算五官端正。有一天,我到廚房去拿一樣東西,當時他正和母親湊在一處剝蒜籽,兩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我經過他身邊時擦着了他的衣角,他立刻嚇得往旁邊一蹦,板着臉說:“您好!”他的聲音把我也嚇了一大跳,我往裏一竄,拿了東西就飛快地逃走了。聽見母親在背後高聲說,“這個人從來就是這樣目中無人的。”後來他還來過許多次。每次他一來,母親就把他關在廚房裏,還插上閂,生怕我無意中闖進去。然後兩人在裏面笑呀、講呀,鬧個昏天黑地。七月份,天氣也是這麼炎熱,屋裏到處爬滿了細小的蟲子,有一天他向我提出求婚了。那一天我到廚房去舀水,他冷不防就進來了,我正打算溜走,沒想到他開口講起話來了。
“喂,你,對我有什麼意見?”
“……”
然後他對我說,願不願意馬上跟他結婚?他說話的當兒臉色發灰,一身抽搐得怪難受的。後來他找了一張矮凳坐下了,那凳子又黑又油膩,一條腿的榫子已經鬆了,坐在上面搖搖晃晃。他說來說去地說了一些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我母親有一套房子,要是他和我結婚的話就可以住在這套房子裏,不用再另外找房子了。當時我“〓哧”一下笑出了聲,他立刻漲得一臉通紅。“你幹嗎笑?”他慍怒地問,嚴肅地板着臉。“我本來打算去寫一封信,結果在這裏聽你講了這麼久的話。”“原來這樣。”他鬆了一口氣。
我們結婚的那天他臉上紫皰漲成了黑色,紅鼻頭像蠟燭一樣又硬又光,他的又短又小的身體緊緊地裹在新衣服裏面,讓人看了有一種很傷心的想法。我穿着一套酸黃瓜色的衣服,怪彆扭的。我聽見母親在廚房裏高聲對人說:“她一丁點兒也配不上他。他找上了她,這真是她天大的運氣,我一直認爲她是會嫁不出去的。只有我清楚他完全不是看上了她,而是看中了我們這個家庭。”在結婚的大喜日子裏,她居然仍舊繫着那條墨黑的圍裙,而且連頭髮也不梳,口裏還噴出濃烈的大蒜臭味兒。我們的婚禮冷冷清清,通共只有三個客人。他們可憐巴巴地坐在桌邊,我真爲他們難受。老李沒來由地激動起來,他跳上跳下,一連講了四五個笑話,客人們板臉,一下也沒笑。那天雨下得真兇,我到廚房去端菜時,雨從窗外濺進來,把我那套酸黃瓜色的衣服打得透溼。我隔着玻璃看見院子裏來了一個小偷,從我們堆放在走廊上的木料裏面背了一根圓木,悄悄地順牆溜走了。
婚後的第二天,老李就在屋角用一把錘子使勁地釘起來,還搬來滿屋子木頭,弄得屋裏亂七八糟。
“你釘什麼?”我問,心裏一邊打算着到公園去寫信。(那時我有一種寫信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