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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時候國慶的父親突然出現了,國慶立刻喪失了剛纔的勇敢,而是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叫了一聲:
“爹。”
隨後向父親申辯自己沒有砸路燈,他那時像個十足的叛徒指着我和劉小青說:“是他們在打路燈。”國慶的父親卻是惱怒地說:
“誰是你的爹?”這個男人放棄了對兒子處罰的權利,對國慶來說,這樣的打擊遠甚於放棄對他的照顧。接下去我們看到的國慶是那麼的可憐巴巴,他穿越馬路走來時都咬破了嘴脣,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淚。就是這樣他依然堅信有朝一日醒來時,會看到父親站在牀前注視着他。有一次他充滿信心地告訴我,一旦他父親生病,那麼他就會——“來找我的。”他反覆要我證明,他的父親生病時會向他求醫。他一遍遍地對我說:“你看到過的,對吧,你看到過的。”
他不再隨便動用那個小紙板盒,在連續咳嗽的時候,他都沒有打開那些藥瓶。他天真地以爲,只要瓶裏有藥,他的父親就總有一天會回來。這種時候國慶在談到他母親時,不再因爲往事過於遙遠而顯得淡漠。他經常說從前這個詞了,從前他母親活着的時候,他有多麼多麼好。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從前幸福的具體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嘆,讓我們對他模糊不清的從前羨慕不已。他開始想象他的母親,在無依無靠的時候,這個只有九歲的孩子,想象沒有面對未來,而是過早地通往了過去。
童年時,我們對飛馬牌煙盒上飛翔的駿馬迷戀不已,我們生長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喚着走過,那些綿羊總是長久地被關在茅棚裏。對於豬,我們都不喜歡。我們最爲熱愛的是飛翔的白馬,我們從沒有見過它們。後來一羣軍人來到了孫蕩,一輛馬車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穿越了整個城鎮,駛進了鎮上的中學。那天上午放學後,我們三個人揮舞着書包向中學奔跑而去。國慶張開手臂像一隻大鳥一樣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糾正了我的錯誤理解,他叫着:
“我是飛馬啊。”跟在後面的我和劉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達我們激動的姿態了。
我們成了三匹尖聲嚎叫的飛馬,飛過了百貨店,飛過了影劇院,飛過了醫院——飛過醫院以後,國慶像是被擊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飛翔夭折了。他哭喪着臉,貼着牆壁往我們來的方向走去。他都沒有和我們說一句話,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趕緊追上去問他爲什麼不去看飛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們去拉住他,他生氣地打開我們的手,哭泣着說:“你們別理我。”我和劉小青傻頭傻腦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後驚愕地看着他走遠。隨即我們就不再喫驚,我們立刻忘記了他。我和劉小青張開手臂繼續奔跑,要去看飛翔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