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麥克尤恩後遺症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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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從自己的閱讀經歷出發,爲麥克尤恩的這些故事找到另外的文學源頭,找到麥克尤恩未曾閱讀甚至是未曾聽聞的文學源頭。而且同樣可以輕而易舉地爲卡夫卡、托馬斯·曼、菲利普·羅斯、亨利·米勒、安格斯·威爾遜、納博科夫、戈爾丁他們找到文學源頭。爲什麼?很簡單,因爲這就是文學。
我喜歡引用這樣兩個例子,兩個都是笑話。第一個是法國人嘲笑比利時人的笑話:有一個卡車司機滿載着貨物行駛在比利時的土地上,由於貨物堆得太高,無法通過一個城門,就在司機發愁的時候,當地的比利時人自作聰明地向司機建議,將卡車的四個輪子取下來,降低高度後就可以經過城門。第二個來自中國古代的笑話:有一個人拿着一根很長的竹竿要過城門,他將竹竿豎起來過不去,橫過來也過不去,這人不知所措之時,一位白髮白鬚的老人走過來,稱自己雖然不是聖人,也是見多識廣,他建議將竹竿從中間鋸斷,就可以通過城門了。
這兩個笑話究竟是誰影響了誰?這樣的考證顯然是沒有意義的,也是沒有結果的。我舉出這樣兩個例子是爲了說明,各民族的精神歷史和現實生活存在着太多的相似性,而文學所要表達的就是這樣的相似性。如同殊途同歸,偉大的作家都以自己獨特的姿態走上了自己獨特的文學道路,然後彙集到了愛與恨、生與死、戰爭與和平等等這些人類共同的主題之上。所以文學的存在不是爲了讓人們彼此陌生,而是爲了讓人們相互熟悉。我曾經說過,如果文學裏真的存在某些神祕的力量,那就是讓讀者在屬於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的作品裏,讀到屬於他們自己的感受,就像在屬於別人的鏡子裏也能看清楚自己的形象一樣。
我相信麥克尤恩在閱讀了納博科夫、亨利·米勒和菲利普·羅斯等人的作品之後,肯定是在別人的鏡子裏看清楚了自己的形象,然後寫下了地道的伊恩·麥克尤恩的作品。這傢伙二十多歲就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讀一讀《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這本書,就可以看到一個天才是如何誕生的。
麥克尤恩在這些初出茅廬的故事裏,輕而易舉地顯示出了獨特的才能,他的敘述有時候極其鋒利,有時候又是極其溫和;有時候極其優雅,有時候又是極其粗俗;有時候極其強壯,有時候又是極其柔弱……這傢伙在敘述的時候,要什麼有什麼,而且恰到好處。與此同時,麥克尤恩又通過自己獨特的文學,展示出了普遍的文學,或者說是讓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遠流長的思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繼續。什麼是文學天才?那就是讓讀者在閱讀自己的作品時,從獨特出發,抵達普遍。麥克尤恩就是這樣,閱讀他作品的時候,可以讓讀者去感受很多不同作者的作品,然後落葉歸根,最終讓讀者不斷地發現自己。我曾經說過,文學就像是道路一樣,兩端都是方向。人們的閱讀之旅在經過伊恩·麥克尤恩之後,來到了納博科夫、亨利·米勒和菲利普·羅斯等人的車站;反過來,經過了納博科夫、亨利·米勒和菲利普·羅斯等人,同樣也能抵達伊恩·麥克尤恩的車站。這就是爲什麼伊恩·麥克尤恩的敘述會讓我們的閱讀百感交集。
我的意思是說,當讀者們開始爲麥克尤恩的作品尋找文學源頭的時候,其實也是在爲自己的人生感受和現實處境尋找一幅又一幅的自畫像。讀者的好奇心促使他們在閱讀一部文學作品的時候,喚醒自己過去閱讀裏所有相似的感受,然後又讓自己與此相似的人生感受粉墨登場,如此週而復始的聯想和聯想之後的激動,就會讓兒歌般的單純閱讀變成交響樂般的豐富閱讀。
什麼是伊恩·麥克尤恩後遺症?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