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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的白鞋,是給小男人穿的。
爹孃死得早,小水就跟伯伯韓文舉過活。韓文舉能說會道,但性情敏感而膽怯,四十歲前浮浮浪浪錯過了幾次娶老婆的良機,四十歲後有機會娶老婆了,卻沒了收拾老婆的力氣和心思,就光棍起了一輩子。他愛小水,愛酒,愛船,也愛在船上和來回搭渡的婦女取樂,說謔話。他是靠嘴受活的,這嘴裏的話就常常說得出格,失了老年人的規矩,於別人,婦女早破口大罵了,但韓文舉失規矩婦人還樂。小水有這樣一個伯伯,什麼都覺得好,就是嫌他浪蕩慣了,心粗,一在船上喝酒說話便幾天幾夜不回家。因此小水從小成熟,像一匹馬,沒有調就駕轅拉車了。七歲上搭凳子在案上擀麪,擀得薄紙一張,伯伯端着一窩絲一碗,高挑着在渡口上吸,沒有人不企羨的。別人一誇小水,韓文舉就張狂,邀了人家來喝酒,他又見酒便醉,反害得小水三更半夜打燈籠到酒場接扶他。金狗當兵那年,夜裏穿着新軍裝到韓家話別,韓文舉又拿了酒來喝,金狗沒喝醉,他卻先躺倒了。金狗也有些頭重腳輕,讓小水欣賞他的軍裝,說:“小水,叔要走了,一去幾年不回來,你給叔再擀兩碗長條面喫吧!”小水說:“金狗叔去大世界,人蔘燕窩什麼喫不得,還看得上面條子?”金狗說:“喫了你的長條面,叔走到天盡頭,就會想起你!”小水說:“你還能想到小水呀,你一展翅膀怕再不回仙遊川了!”金狗說:“金狗不是沒心狼!”小水偏說:“我就不擀!”話是這般說,卻去舀面調和搓揉,搓揉了四四一十六遍,面“醒”得軟軟的,筋,卻真的沒給金狗喫長條子面,一顆一顆包了一羅底餃子,竟也在一顆餃子裏包上一枚硬幣。說:“出遠門不能喫長面,長面拉魂,會走得心不寧哩。喫餃子,囫圇圇的保你出外周全,將來真幹出事來也好和人家田家鞏家的娃們子一樣!”金狗喜歡了,卻說:“田家鞏家……哼,我倒不在眼裏擱!你瞧着吧,我要穿就穿皮襖,不穿就光身子!”小水說:“金狗叔有志氣。你要能喫到那枚硬幣,這話便會靈驗的!”這一頓金狗喫了三碗餃子,但沒喫出硬幣來,夾了一個餃子讓小水嘗,沒想小水就把硬幣喫在嘴裏了。
金狗一走,小水少了個說話的人,韓文舉也沒個跑小腳路買酒的人,日子寡了許多味。韓文舉也就自那陣起,相好了不靜崗寺裏的和尚。這和尚學問深,熟知佛家經典,亦懂得人情世故,測字算卦,見韓文舉有文墨,便教授了《六十四卦金錢課》觀星座卜氣象。韓文舉掌握了此術,卻越發與搭渡的婦女說浪話,察言觀色,用六枚“寶通”銅錢推掐善惡兇吉、流年運氣,嘻嘻哈哈打發自己的日子。這期間,小水在寂寞裏悄悄發育,滾圓了肩膀,白皙了脖頸,胸部臀部顯出曲線,人才十分地排場。
一日,小水提了飯罐到船上來,讓伯伯於陰涼裏用膳,自個便把船擺進白臘蒿叢下給老人搓洗衣裳。白臘草已經揚花,飄一種紅紅的粉,煞是好看,就聽見岸頭有人喊擺渡,聲極尖銳。小水搖船過去,擺渡的是田中正的侄女,豔陽裏,妖妖地笑出兩排細碎白牙。
小水歡聲大叫:“哎呀,是英英呀!收拾得好俊氣!”英英說:“真的俊氣嗎?怎不見路上男人家搶我?!搶去了也好,我是張口貨,他得管我一天三頓好喫的,喫了人蔘想燕窩,還要喫他孃的心,看他肯不肯!”小水就笑罵英英太“造孽”,拉着上船,伸手擰她那張薄薄的嘴,然後問:“是去白石寨嗎?那裏男人多,一見你真會把你喫了!”英英說:“嚇,你還算是老同學哩,這麼不關心人!我這是到鎮上商店去上班呀!你不知道嗎?”小水真的不知道,當下就被激情所奮,說:“你有工作啦?!”英英說:“農業社裏再待下去,我真是要瘋了呢!雖說在商店工作不算好工作,可好賴是坐到涼房下邊了!你日後要扯什麼緊俏布,你來找我,別人不行,你來還不走個後門嗎?小水,你瞧瞧,我這件上衣怎麼樣?”小水說:“有些豔乍了。”英英說:“要豔乍,衣服就是給外人眼睛穿的嘛,要不誰注意呀?你也來一件吧!”說着就脫下上衣來讓小水試。
小水試穿了,一切合適。站在船頭往水裏一看,卻忙脫下來,說:“我可穿不出去,你是工作人了,我是農民呀。”兩人說着許多親熱話,船到了對岸,英英下來往鎮子去了,小水直看着她走上河街小巷,忽然間眼皮低下來,心裏覺得空空的慌。默默將船擺過來,伯伯已喫好了飯,上船問道:“英英成工作人了?”小水說:“嗯。”韓文舉說:“這田家,老少都不種莊稼了!”小水並沒有接伯伯的話,太陽下覺得身子很懶,就坐在船頭看遠處的河面。河面上升一層藍霧,像火焰一樣,且由近漸漸及遠,末了在虛無飄渺之際,水波光影,似乎潮一樣向船頭泛來,其景燦爛。但每一次泛來,每一次仍留在原處。
船那邊長長的一聲嘆息,韓文舉從艙裏又取了酒來喝。突然說:“世事怎麼說得清呢,我上學的那陣,田老七和我在一個班裏,他學的什麼?每一次考試都不及格,先生用板子打他手,都打腫了!說:‘豎子不可教也!’他就跑去耍槍桿打游擊,我們還笑人家沒個出息……可現在,咱是個船伕,人家門裏……”小水說:“煩死了,伯伯!這話你不知說過多少次了?!”韓文舉就噤了口,只是喝酒。末了還叫小水也來喝一口,小水未應,反身坐到船艙後去,再不理伯伯。
韓文舉突然感覺到自己對不住小水了,踽踽地過來,靠小水坐下,說:“小水,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伯伯知道我窩囊沒能讓小水和人家一樣。可伯伯有什麼辦法?伯伯將來爲小水尋個好家,日子一定要不比她英英差的!”一團白臘蒿花絨悠悠飄落在小水的辮子上,紅紅的,像朵小云彩。小水動手去捉,花絨卻浮起來,手一離開,遂又附落。小水掉下了一顆大而亮的眼淚。小水是嫉恨了韓文舉伯伯嗎?是妒忌了同學英英嗎?小水似乎不是,只覺得心空,有些不自在,現在,倒惹了伯伯傷心,小水就有些可憐伯伯了!她站起來,還笑了笑,說:“伯伯,看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咱這不是很好嗎,什麼日子還不是人過的?我先回去了,今晚上你不要去誰家喝酒,早早回來,我給咱擀了麪條子喫!”日光荏苒,小水長高了,長美了,熟得像一顆軟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視她是菩薩,又覺她是一隻可人的小獸。仙遊川鞏家的一位幹部子弟意中了她,涎臉求人來說媒,韓文舉心有些動,告知小水,小水卻不悅,說:那家境是好家境,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裏胡哨的坯子!韓文舉也便轉了意,惡了那鞏家,秋天裏把小水訂婚在東七里的下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