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大空說:“金狗哥,你別那樣看我,我最害怕的是你那樣看人。”金狗突然問道:“大空,你現在和鞏寶山的女婿掛上鉤了?你們公司要變爲‘州深有限公司’的分公司?光賺錢還不夠,還想攀上官家呀?!”大空當場臉色大變,說:“你這是從哪兒知道的?”金狗說:“你說有沒有這事?鞏寶山的女婿走了沒有?”大空便說:“金狗哥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能給他鞏家當一條狗?我大空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好不容易混到這一步,我能讓鞏家再把我吞了喫了?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公司開辦以後,爲了能站住腳,我是給白石寨田家人都送了東西,所以公司才鬧到這一步!上次你和小水、福運勸我適可而止,留條後路,你們的話是對的,田家人喫了咱的他或許一時嘴軟,但說不定什麼時候翻臉就不認人,要長遠着想,就得靠政治勢力,我去找了鞏寶山的女婿,企圖找個靠山。鞏家人他們辦公司,鬧騰得不知有我們幾倍,他們也正想把勢力往白石寨滲透,這些我心裏當然明白,咱也是將計就計嘛!”金狗說:“你還能知道這些啊?你想直接借用鞏家的勢力來和田家鬥,你想得倒好,但事實上你又怎樣呢?你們公司是怎樣做生意你心裏明白,以此論推你也該知道那個‘州深有限公司’是怎樣做生意的,恐怕人家會比你們更厲害哩!現在人家想把各縣的公司統一起來,形成一個經濟大網,他們抓了權還要發錢財,你往裏邊鑽什麼,這就是你要將計就計嗎?這你是不知不覺中要做幫兇嘛!”大空搖着頭說:“金狗哥你說得玄乎了!”金狗說:“這不是玄乎不玄乎的事,我替你擔心就擔心這點,我當然給你也說不出更多的道理,可我總覺得你有些事悟不開,你會慢慢走到泥坑裏去的。我現在不妨把話說難聽些,你要再這樣下去,我認不得你,你也就不要認得我!”大空坐在那裏,臉色白一陣紅一陣,一額頭的汗水,說:“金狗哥,這樣辦吧,……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聽你的,我現在就回去,撤銷隸屬分公司的決定。”金狗說:“怎樣辦你自己處理吧,我再要告訴你,小水和福運讓我轉告說,七月十一是你的三十五歲生日,明年就到了門檻年,他們要來給你過過生日,想沖沖明年的災難哩!”大空說:“七月十一我生日?我都忘了,小水還記着?!”金狗說:“仙遊川的人都盼你出人頭地,但都不忍你又變成一個他們嫉恨的人!”大空鼻子突然酸起來,他說:“小水他們幾時來?”金狗說:“怕是在初十左右吧。”大空說:“金狗哥,我現在最愧的是對不起小水和福運。上次我讓福運到公司來,你不讓他們來,可你知道不知道他們那次把排也給了人,日子過得緊張,在村裏沒了你,也沒了我,他們好孤單的,我去信說要給他們一些錢,他們卻不收……”金狗說:“我現在讓福運到河運隊去了。”大空說:“到河運隊?你這也是糊塗了,你讓他一個人到河運隊,把羊往田中正的虎口裏喂呢!”金狗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想他田中正現在也不敢對福運怎樣……你的公司如果真辦得讓人放心了,福運何苦要到河運隊去?”大空大聲喘着氣,說不出話來。
金狗送大空走了,一直送他到大街上,最後說:“你這幾天能到我這裏來一下,我想了解了解那個‘州深有限公司’的事。”大空說:“瞭解那幹啥,要揭內幕?”金狗說:“有這個想法。”大空遲疑了好久,方說出“好吧”,扭頭就走了。
但是金狗等了兩天,又等了三天,大空沒有到記者站來。
來的卻是小水和福運。小水穿了一件淺花衫子,因爲是西式領,脖子白生生的露在外邊,又穿了一條筒褲,腿也顯得長了許多,鞋還是布鞋,但不是自家做的,黑條絨鞋面襯得白絲光襪子十分好看。福運是一身麻灰色滌良衣,頭上戴着一頂新草帽。金狗一見就樂了:“福運今日收拾得光眉豁眼了!”小水也笑道:“人家死活不穿啊!我就罵道:你要不穿,你就別跟我到寨城去,不要說丟我的人,你給金狗和大空丟臉嗎?”福運說:“穿這一身,人走路都不會走了!”他們拿了幾個大包小包,一進屋就掏出來,一個二升面蒸就的大魚,一件紅布兜肚,一條紅褲帶,兩件紅褲衩,再就是木耳、黃花、核桃、栗子。金狗一件一件翻看了,說這裏把大空當做過歲的娃娃了嘛,怎麼還蒸有面魚?小水說:過門檻年就等於新生哩!金狗就笑那兜肚,說是這麼紅的,大空會穿嗎?小水就說了:不穿也得穿,這是貼身的又不是讓他穿在外邊?又拿出一條紅褲衩說:“這一條是給你的!”金狗抖起一看,又紅又寬又大。福運說:“我也穿了一條,這避邪呢,小鬼就不敢近身的!”金狗就笑道:“小水把咱三人打扮得不男不女沒大沒小了!”小水問:“大空呢,你沒讓大空今日到你這裏來嗎?”金狗說:“前幾天就說好的。他怕是生了我的氣,幾天都不來了!”小水忙問:“你和他吵架了?他最近怎麼樣?”不提說則已,一提說金狗就上了氣,將大空與鞏寶山女婿往來的事說了一遍,小水和福運也只是叫苦,埋怨大空是糊塗了!正說着,大空進了門,一見三人正論說自己不是,就說:“金狗哥又歪派我了!”小水說:“你胡說什麼!金狗叔給我們說也是歪派了,你不說我還要問你的!金狗叔讓你這幾天到他這兒來,你怎麼不來?”大空說:“我本來是要來的,但我不知道來了怎麼對他說。金狗哥要揭鞏家那個公司的內幕,我想來想去覺得這事難哩,就等着你們來了以後我再說的。”金狗就說:“大空,我看出來了,你是在我們面前就是人了,到了公司就又是鬼了!”大空說:“‘州深有限公司’乾的那些事是不敢見人的,可我們一些事也攪了進去,你要一揭人家,也就把我們搭貼上了。”金狗說:“你看,我說你滑到裏邊去了,你還不承認!但不管怎樣,我非得揭一揭他們不可!”大空聳聳肩直看着小水,小水就說:“既然是這樣,金狗叔你還是先不揭爲好。大空,那你就得趕快同他們分開手!”大空說:“我要不聽你們的,讓我門檻年過不過去!”小水厲聲喝道:“說放屁話!我們來是給你做啥來了?!好了,都不要說啦,咱好好給你過場生日吧,金狗叔,咱倆上街去買些喫食來,你哥兒們就放開醉上一場!”大空說:“我已經給飯店說好了,咱去包他一桌!”小水說:“今日不到飯店去,那裏說不成話,又不能讓你一喫就半天不起席啊!”大空就只好作罷,卻掏出一百元讓買東西,小水又說:“知道你是有錢,可今日不花你的,我們是給你過生日,又不是你給我們過生日!你好好在家,把那紅兜肚和紅褲衩穿上,褲帶也繫上,你就是想穿金穿銀,過了明年再換,你可要記住!”這頓飯直喫到天黑方罷,果然金狗、大空、福運全都醉了。三個男人酣聲如雷,嘔吐遍地,小水就伺候這個,照顧那個,一次一次給他們端水漱口擦臉,一遍又一遍墊土打掃。這一夜裏,她一眼未眨,是菩薩,是保護神,是一隻母雞。當晚風涼涼地從窗口裏吹進來的時候,她看見了漆黑的夜空上的七鬥星中的前三顆星星,同時感覺到了一個幼小的生命正在腹中蠕動着。
金狗並沒有讓小水和福運立即回到仙遊川去,他安排了幾場戲叫他們去看,自己卻又着手瞭解起鞏寶山女婿辦公司的情況。恰這時州城報社的一位記者到鄰縣去採訪路過這裏,金狗便談起這件事,那記者的一席勸告卻使他陷入了極度的苦悶之中。金狗只知道鞏寶山女婿的這個公司是州城與深圳某單位聯合開辦的,但他萬沒想到鞏寶山的女婿原是在省城工作,先停薪留職參加了省上一個公司,那公司的經理是省委的某領導的子女,後又到了州城開辦公司,便與深圳一家公司掛鉤,那家公司竟又與中央一首長的親戚有關係,發展發展就形成了現在的“州深有限公司”。
金狗困惑了,他不知這種揭露應從哪裏下手。
作爲一個州城報社的記者,金狗是可以搬動一個東陽縣委的書記,但要搗毀一個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就難了,太難了!而且正如大空所說,要揭開“州深有限公司”的內幕,必然就得把大空他們貼賠進去了,金狗從心底來講,無論怎樣也不願傷了大空啊!當小水和福運從劇院回來,金狗是在牀上睡着,臉色黑昏,十分難看。小水喫了一驚,以爲是病了,用手去摸金狗的額頭,金狗就爬起來,說是沒病。在喫飯的時候,小水又一直注意着金狗,瞧見他喫過一碗就放下筷子了,問他有什麼事了,金狗只是不說,小水就生了氣:“要是沒病沒事,怎麼就是這樣?!”金狗該怎麼對小水和福運說呢?他明白這事給他們說了不但解決不了煩悶反而會增加他們的負擔,就強起精神笑了幾笑,又端起碗狠勁喫下一碗。
小水和福運又去找了大空問金狗這是怎麼啦?大空也說不清。夜裏金狗尋地方去睡,讓小水和福運睡在他的宿舍裏,兩口子又說起金狗。福運說:“金狗問這樣不是,問那樣不是,是不是……”小水說:“是啥?”福運卻不說了,隔了許久才喃喃道:“咱在這兒睡呢,金狗一個人孤單的。”小水也說了一句“孤單”,立即就不言語了。福運說:“你說呢?”小水說:“我說什麼?”福運說:“我想我明日得回去了,幾天沒在河運隊,田一申會怪罪的。”小水說:“那都回吧。”福運說:“……你再呆幾天吧。”小水已經明白福運的意思了,她恨恨地捶了福運一拳,打過了卻緊緊地抱住他,爲她的善良的丈夫而哭泣,也爲着她和睡在另一處的金狗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