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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安老婆一早送走了姐姐,回到家裏,秦安已經起來,她說了一陣雷慶爲人友善的話,就給秦安燒開水打荷包蛋端去,自個在院裏脫了鞋,用針挑腳上的雞眼。秦安端了碗,筷子攪來攪去,把荷包蛋全搗得一塊一塊的,但夾起了一塊蛋白,掉下去,再夾起來卻喂到了鼻子上。秦安說:“我咋喫不到嘴裏去了呢?”秦安老婆說:“你是娃娃麼,要人喂呀?!”把腳上的雞眼挑了,回到堂屋,見秦安一臉一鼻子蛋白蛋黃,心裏就犯疑了,說:“你是咋啦?”秦安說:“我手不聽使喚了。”秦安老婆忙讓他再來,再來還是夾不起來,就變臉失聲地叫喊。鄰居來了人,忙去找趙宏聲,趙宏聲一看,二話沒說,就着人用架子車往縣醫院送。
在縣醫院,一檢查,是秦安腦子裏長了東西。陪同的趙宏聲不敢把結果告訴秦安,叫出秦安老婆到一旁,說了實情,那老婆當下就哭出了聲。兩人詢問了如果住院治療得多少錢,醫生說:這就說不定了,隔壁病房昨天死了人,已經花了十二萬吧。秦安老婆從醫辦室出來,扶着牆走,還沒走到走廊頭,一堆泥癱在地上。女人家關鍵時刻全沒了主意,一切都聽了趙宏聲的。趙宏聲說:“這算是黑了天!你就是一捆一捆的錢往裏扔,世上也沒個治處,你得做好思想準備。但你若能信我,咱就回去,我給他配些膏藥貼,好人天保佑着,或許有奇蹟出現。”秦安老婆趴在地上給趙宏聲磕響頭,說:“你給治吧,咱死馬當活馬治,真要治得好,我和秦安下輩子就在你門前長成樹,讓你掛驢系狗,給你陰涼!”把秦安又用架子車拉回清風街。
現在我給你說雷慶過生日的事。那一天夏雨買了三盤萬字頭鞭炮,從院門外一直響到巷口。三嬸的耳朵聾,放了這次鞭炮,越發啥也聽不見。原本預備了十桌,人來了十五桌,院子裏安滿了席,雷慶的堂屋和夏天禮的廈房裏也都安了席,還是坐不下,就在院外巷道里又支了幾桌。若在以往,廚房裏是最忙的,爲擔水和洗菜吵吵嚷嚷,今年是雷慶的親家來了,一切都顯得輕省。雷慶的大女兒盈盈和西街姓王的一家訂了婚,王家貧寒,夫婦倆又都是老實疙瘩,兒子卻白白淨淨的,一直跟着李英民的建築隊當小工。這門親事雷慶和梅花先不同意,但盈盈熱火,再加上王家又是三嬸孃家的拐巴子親,三嬸極力說好,雷慶和梅花也糊糊塗塗就那麼認同了。訂婚後,王家夫婦三天兩頭來,手從未空過,不是拿些雞蛋,就是背些土豆紅薯,一來便幫着在豬圈裏起糞,在磨道里推磨,任勞任怨。三嬸有些看不過去,數說梅花:“你也把你親家往眼裏拾一拾,把人家當長工使呀!”梅花說:“我可沒支配他們,他們下苦慣了,你讓歇着也歇不下。”親家在頭一天來幫着殺了豬,剝下了八斤板油三斤花油,三嬸主張把三斤花油送給王家,王家死活不收。他們帶着小兒子,小兒子尿牀,只肯讓屠戶割下豬的尾巴時在小兒子的嘴上蹭幾蹭,說是蹭了豬尾巴油就不再尿牀了;再是在大木梢裏燙過了豬,王家的女人將燙豬水給夏天禮盛了一盆,給三嬸盛了一盆,燙豬水能治乾裂腳的,王家女人給自己也盛了一盆。三嬸還是小腳,一邊洗一邊擠捏着襪子上的蝨子,看着王家女人的腳,說:“你腳上裂子像娃嘴,你不疼呀?!”王家女人說:“咋不疼呢!”三嬸說:“燙了腳你快回去歇着,明日坐席時再來。”第二天王家夫婦還是天露明趕來,洗了一筐蘿蔔,又去專門擔水。三嬸就罵孫子和孫女,孫子擔了一次水,翠翠跑得沒蹤沒影。
中午開席以後,有人說了秦安從縣醫院回來的話,大家很快知道了秦安得的是腦瘤病,一時七嘴八舌,長吁短嘆。坐在堂屋桌上的夏天義聽說後,放下了筷子,嘴窩着嚼一口菜,嚼過來嚼過去,嘣,牙硌了,從嘴裏掏出個硬東西,原來是半個釦子。趙家富說:“這誰洗的菜?”旁邊的慶堂拿了半個釦子要到廚房去,夏天義卻擺擺手,吩咐慶堂去請趙宏聲,說是本該請趙宏聲來的,既然他回來了,快請了過來喫飯,也問問秦安的病到底怎麼樣。慶堂卻支使啞巴去大清堂。
趙宏聲是幫着把秦安拉了回來,要經過市場那兒,秦安不願意,又不明說,堅持要從312國道上另一條小路進清風街。小路上坑坑窪窪,顛得秦安從架子車上溜下來幾次,就聽到遠處鞭炮聲。秦安問:“誰家過事?”趙宏聲說:“是雷慶過生日吧。”秦安說:“噢。”不再說話。送到了家,趙宏聲要走,秦安老婆攆上來說:“你是去雷慶家喫席是不?”趙宏聲說:“既然從縣上回來了,不去不好。”秦安老婆說:“是不是我也去,或者上些禮?”趙宏聲說:“你算了,我給你把話捎到。”趙宏聲回大清堂換身衣服,門口三踅領着白娥往過走,三踅說:“宏聲,秦安得了腦瘤了?”趙宏聲說:“消息這麼快的?”三踅說:“那秋季的新米他喫不上了!”趙宏聲惱得不理他。白娥穿了雙新皮鞋,鞋把腳後跟磨了泡,進來買了個“創可貼”。三踅幫着脫了鞋,貼了“創可貼”。趙宏聲說:“你也給人家把鞋買大些!”三踅說:“我這鞋可是買得早啦,誰要能穿上就是誰的,我見不得大腳!”白娥一出藥店,三踅趴在櫃檯上說:“女人真是能變,她纔來的時候木木的,現在多靈光,只要開一竅,所有竅都開了!”趙宏聲看着他走了,腦子裏琢磨: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可怎麼總是好人的命不長久而壞人活得精神?突然琢磨通了:壞人沒羞恥,幹了壞事不受良心譴責;好人是規矩多,遇事愛思慮,思慮過度就成疾了。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一聯:“一生正派愛村愛民心裝羣衆愁苦樂於助人篤實謙讓可憐英年早逝村民捶胸頓足皆流淚;半世艱辛任勞任怨胸懷集體興衰廉潔奉公敬業勤奮痛惜壯志未酬父老呼天搶地共悲傷。”寫畢,嚇了一跳,說:“我這是咋啦,秦安還沒死,就寫輓聯了?”一把揉了,就見啞巴和來運到了店前。啞巴哇哇直叫,手比劃了半天,趙宏聲明白了,從抽屜裏取了五十元揣在懷裏,跟着走了。
兩人走過中街,書正媳婦也從飯店裏出來,問幹啥呀,應聲是到雷慶家喫宴席去,趙宏聲說:“你也該把身上弄得乾淨些!”書正媳婦使勁跺腳,腳上的鞋還是一層灰塵,說:“我這一身又咋啦,梅花還能不讓我入席?書正上了禮,他忙得去不了,我是去喫我自己的呀!”狗走得比人快,來運已經走到前邊了,卻一拐身趴在了一家窗前搖尾巴。啞巴認得那是陳星的住處,走近去從窗縫往裏一望,裏邊是高舉起來的一對大腿,便莫名其妙,再望,炕上躺着的是翠翠,炕下站着的是陳星,兩人都一絲不掛。啞巴腳一閃,跳了開來,也把來運的耳朵提起來往後拉。趙宏聲說:“啥事?”啞巴呸呸直唾唾沫。趙宏聲說:“看見啥了,你唾唾沫?”啞巴攔了他,伸了個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又呸了一口。
趙宏聲那天在雷慶家證實了秦安的病情,使所有的人都沒再多喝酒,三箱子瓶裝的燒酒只喝了一箱。飯後夏天義和君亭去看望秦安,梅花將剩菜剩飯盛了一小圓籠讓給秦安帶上。夏天義和君亭在秦安家待的時間並不長,回來的路上,夏天義對君亭說:“你得過三四天了就去看看他,人到了這一步,什麼矛盾隔閡都不要記了。”君亭說:“我和秦安沒有矛盾隔閡呀!”夏天義說:“沒有了就好。”就又說:“一個活生生的人,說不行咋就不行啦!秦安家境不好,治了這麼久的病,已經是錢匣子底朝天了,又添上這腦病,這……”君亭說:“如果宏聲配膏藥,我給他說說,讓能免費。”夏天義說:“就是膏藥不要錢,也總不能只貼膏藥呀。”君亭說:“村上是應該補助的,可現在建市場,賬上已經騰空了。咱是不是動員三個村民組的人給秦安捐款?”夏天義想了想,說:“捐款可以,但這事萬萬不能讓秦安知道,知道了他不會收的。再說,以兩委會名義號召捐款,有的捐,有的不一定就捐,村裏有天災人禍的人家也不少,給秦安捐了,那些人家不捐也影響不好。我想,今天雷慶過生日,那秦安也是有生日的,咱張羅着給他過個生日,趁機讓村民送人情,說不定能收到一筆可觀的禮錢。”君亭說:“這就好,這就好!”二反身,夏天義就又到了秦安家,秦安已經睡了,秦安的老婆說:“二叔,你要多來看秦安的。”夏天義說:“我會的。”秦安老婆說:“你要再來,不要叫上君亭。”夏天義說:“這我還要批評你和秦安的,有多大的矛盾弄到誰都不見誰了?當幹部就是惡水桶,秦安這病都是他氣量小得下的。現在你不能說這話,也要勸勸秦安纔是,記住了沒?”秦安老婆說:“記住啦。”夏天義就問秦安的生日在啥時候,秦安老婆說:“他生日小,在臘月十三。”夏天義就說了他和君亭的意見,要求把秦安的生日提前,當下說定在三天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