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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街人都知道了秦安得的不治之症,惟獨秦安還以爲是大腦供血不足,當老婆說提前過生日或許能沖沖病的,秦安也勉強同意了。過了三天,秦安家擺了酒席,一共五席,夏天義主持,清風街的人一溜帶串都趕了來。秦安原是不願見人,這回見村人差不多都來了,便硬了頭皮出來招呼大家,然後就又上了炕歇下。來人都不拿菸酒和掛麪蒸饃,一律是現錢,君亭在旁邊收錢,上善一一落賬,然後將一萬三千四百二十元交給了秦安。秦安說:“上善,你是不是搞錯了,咋能收這麼多錢?”上善說:“你當了多年村幹部,誰家你沒關心過?你病了,人家也是補個心思,這有啥的,前幾日雷慶過生日也是收了上萬元的禮。”秦安說:“我比不得雷慶,收這麼多錢,我心裏不安!”夏天義說:“有啥不安的?要不安,就好好養病,養好了多給村民辦些事就是了。”秦安滿臉淚水,又從炕上下來,一一拱拳還禮,說沒什麼好招待的,飯菜喫飽。但來人都是一家之主坐下來喫喝,別的人藉故就走了,秦安老婆把要走的人一一送到巷口。
我是上了二十元的禮,慶滿說我的禮太少,不少了,要按我的本意,我還不肯上這二十元哩。我翻看禮單,發現還有十多家壓根兒就沒來,當然這些都是掌櫃子出外打工了,不在家,也有與秦安有冤仇瓜葛的。秦安向來待我不好,我還上了二十元的禮,而秦安對中星關心,中星他爹竟然沒有來,這讓我想不通。我要去查看中星他爹是什麼原因沒來,丁霸槽罵我好事,我就是好事,蜜蜂好事才使花與花能授上粉哩。到了中星他爹家,榮叔人是瘦多了,坐在石桌子前熬中藥,石桌子對面坐的是翠翠,臉苦愁着。我說:“榮叔,秦安過生日你咋沒去?”中星他爹說:“我身子不受活,去虎頭崖廟裏要神藥了。”我說:“你喫宏聲的藥還要啥神藥,要了神藥咋還熬中草藥的?”中星他爹說:“各是各的作用麼,你不懂!”翠翠說:“你別干擾,我讓榮爺給我算卦哩!”我說:“你算啥?算幾時結婚呀!”翠翠說:“你滾!”中星的爹說:“從你搖的卦上看,還看不明白,去也行,不去也行。”翠翠說:“這是什麼話!到底去好還是不去好?”我說:“去哪兒呀?”翠翠說:“你知道不知道,俊德的女兒回來了,裹絡着幾個人去省城,小芹想去,我也想去。”我說:“小芹可以去,你去不成。”翠翠說:“爲啥?”我說:“陳星不會讓你去。”翠翠竟火了,說:“引生你就是給我造謠!他陳星是陳星,我翠翠是翠翠,你明白不?先前威脅敲詐陳星,現在又說這話,你是啥意思?”她來了脾氣,我也懶得理她,說:“那你們算吧。”拿起了中星他爹的那個紙本本翻着看。
紙本本上比我以前翻看時多記載了十多頁,其中一頁上寫着:“三十九頁‘佔謁見及乞物’大驗案:此卦乃15日早所佔。欲知16日去縣文化館事。我因病情加重,買藥已花去400元。當繼續花。心想去縣文化館找畫家高世千畫張馬賣錢看病,纔有三十九頁之卦佔。大驗!奇驗!特驗!以前我曾向高世千要過畫,一次成功,兩次未成功。高的老婆瞧不起我,到他家熱諷冷嘲,不讓坐也不倒茶。可恨的是還用笤帚掃地,以示趕我。高世千待我還好。我以前給他算過卦。中星現在當了團長,他老婆不至於還不理睬吧。即便不理睬,高世千會給我畫的。高世千往常不上班,多在家。而16日他無意到文化館,其剛進內,門衛尚未看見。我向內問人,一人說根本不來。又向內問之,一人說好像來了。我到二道院,兩人就遇見。大喜過望,真天助也。後在無人處說明想叫畫張馬賣之看病。意料中又意外地慨然答應,且說畫三馬四尺宣。我高興無比。二人言明17日下午去他家取畫,我便去袁老青家住之。17日在袁家喫過早飯,走到縣林業局門口時遇到西山灣韓兆林。求我預測,隨到牆根詳測之,送我三元錢。錢是少,但天下了大雨,韓給了把傘,又去小巷喫過湯麪。下午去高世千家,大雨不止,在剛下雨時就憂心萬分,若高之老婆因雨不出門,如何是好?!帶着極爲憂愁之心到高家,高之老婆不在家,謝天謝地。高世千早將四尺宣三馬畫成,貼在牆上。我真高興,知心知己的高世千!高世千還說:你培養了中星這個人才,上天會增加你的壽命的。又說了有貴人(指他)保你,病絕對能好之話,百般勸慰於我。高世千可算得上義氣乾坤之文人英雄了,夏榮再補於此!天已漸亮了,我之病或許可好?!”
我看着記文,再沒留意中星他爹還和翠翠說了些什麼,反正是翠翠一直陰沉個臉,後來就走了。中星他爹說:“這娃不中人勸!”把紙本本收了回去。我說:“她不給你一文錢,給她算什麼呀!”中星他爹卻問我:“秦安過生日去了多少人?”我說:“都去了。”中星他爹又問:“君亭去了沒有?”我說:“去了。”中星他爹還問:“收了多少錢?”我說了錢數,他說:“這麼多!那咋花呀?!”我說:“行情上禮都是換的,你從不給別人行情上禮,你過生日也就沒人來。”他說:“誰家我沒去看過莊基?!”中星他爹不高興起來了,低頭熬他的中藥,不再理我。我就說:“你前日去縣城了?”他還是不理我。我說:“見到我中星哥了?不知劇團裏戲排好了沒有?”他便抬頭看我,說:“得了病就得花錢,以病斂財病能好嗎?他秦安給村裏做過幾件好事算什麼,我培養了你中星哥那是對咱全縣有功!”我趕緊說:“是這樣!”他高興了,說:“戲快排好了,有一個照片你看不?”領我進了堂屋。堂屋中堂上放着一張照片,照片小,是劇團彩排留影,我看見了照片中有白雪。我一看見白雪就笑。中星他爹說:“你瞧中星在前排中間坐着,他那件西服是五百元買的,一件衣服麼,咋那麼貴!”白雪在所有的演員中最漂亮。我給她笑,她也在笑,她的左腮上應該笑起來有一個酒窩,但看不出來。
中星的爹聞見了什麼,急跑了出去,在院子裏罵我,說藥熬幹了。我趁機把照片揣在了懷裏。我就是那樣偷走了照片的。這張照片現在還放在我家炕頭前。我每每看着照片,都盼望白雪能從照片上走下來。但是,她總是在那一堆演員中活活地動,卻始終沒有走下來。我上中學的時候讀過一篇課文,說一個人買了一張仙女畫,他每次出了門,仙女就從畫中走下來給他洗衣服,掃地做飯。所以,我一回到家,便直奔廚房,但廚房裏冰鍋冷竈。這不怪白雪,白雪演戲,是藝術家,白雪怎麼能幹洗衣做飯這一檔子事呢?我焦急地等待着夏中星通知去巡迴演出的事,過了一天又是一天,通知還不見來,而我什麼都準備好了,還找着上善學會了一段戲。上善是樂於助人的,可他並不會幾段唱詞,就教我《背娃進府》中的一段說詞。
這一段說詞太適合我了,我把它背誦得滾瓜爛熟,不信我給你說說:哎,人家娃叫,人家娃大頭小頭的個叫,背的格頭往包穀地裏跑哩——你尋牛哩,還是撞杆哩?紅蘿蔔纓子換炸彈——着了一個滿天飛;屎巴牛掉在尿壺裏——生裝你的醋泡酸梅子;屎巴牛落在秤桿上——受罪哩,你當高鷂子觀星哩;屎巴牛鑽竹竿——受罪哩,你當過節哩;長蟲把頭割了——死淋蟲一個;長蟲纏在轆轆把上——把不纏你,你還纏把哩;哈巴狗立在供桌上——你和爺爺鬥起嘴來了;廟後邊的南瓜——你還想給爺爺結蛋蛋哩;你是裝下的不像,磨下的不亮,升子丟在地裏——八棱子沒相;鍋刷子寫字——筆畫太壯;耙刺睡覺——屁股朝上;打你兩個五分——你×嘴胡犟;朝屁股上蹬上一腳——稀屎拉了一炕;喫的冷饃,睡的冷炕,點的琉璃燈,你還嫌不亮;你是羊皮一張搭在板凳上,生裝的四腿沒毛,死狗一條,爬下不跑,尾巴也不搖——你是個啥玩意;你真是鬼頭肉,毛蓋兒長在後頭,見了你爹,你叫舅舅;花盆裏栽娃,墳地沒人看——你還當你務人哩;你是喫的石灰,唱的靛花——放你孃的月蘭屁;把你爹死了——放你孃的寡婦屁;屎巴牛落在糞堆上了——生裝你的夯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