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莊之蝶連夜找到廳長家,和廳長拍了桌子爭辯,樣子如要打架。廳長從未見過莊之蝶脾氣發作了是這麼個兇勁,百般解釋,卻推卸責任,只提出連夜去醫院看望鍾唯賢,保證解決一切醫療費用,包括所有陪護人員的工資補貼。莊之蝶說,不解決實質性的問題去看什麼?讓病人看見你們更受刺激而加速死亡嗎?唬得廳長就和莊之蝶一塊去另四個副廳長的家,終使五人於夜裏四點研究怎麼辦,最後形成決議:同意雜誌社鍾唯賢申報編審職稱,把他的申報材料報經省職評辦,由上邊審覈批准。事情到了這一步,莊之蝶方一一同他們握手,感謝他們,也求他們原諒他的衝動。趕回家來,差不多天麻麻亮了。
這一天的中午,文化廳的所有中層以上的領導提着大包小包的營養滋補品去醫院看望鍾唯賢。牛月清從醫院撥電話給莊之蝶,說鍾唯賢的情緒很好,喫了一碗餃子,能下牀走了。莊之蝶一放下電話就喊柳月,柳月剛過來他就抱了她又是笑又是吻,柳月說:“我一身汗的。”就端了一盆水去臥室洗了,然後赤身躺在牀上。但是莊之蝶卻並沒有到臥室來,開了屋門而去了職評辦說明情況,希望他們在接到申報材料後,能作爲一個特例,儘快給予評定審批。然後就從職評辦給醫院打電話找牛月清,讓牛月清扶了鍾唯賢來直接聽電話。他在電話上說:“老鍾,現在你就好好養病吧!”鍾唯賢在那邊說:“之蝶,這讓我怎麼感謝你呢?在這個城市裏,什麼事都難辦,只有死了人才能解決的。”莊之蝶說:“咱哪裏要等到死?你這一病,事情不也就解決了?!”鍾唯賢說:“我還幸運,我還幸運!之蝶,剛纔他們給我拿了一個研究上報的決議,這一個決議要頂幾百服藥的!”莊之蝶說:“職評辦很快就要評審下來的,高職的紅本本過幾天我就給你拿到手,你的什麼病都要好了!”鍾唯賢在那邊說:“紅本本,紅本本,我就值這麼個紅本本嗎?之蝶,你說我要的就是這個紅本本嗎?!”電話裏鍾唯賢聲調激憤,最後是一陣哭泣。莊之蝶這邊也早已是泣不成聲了。
這一夜,莊之蝶睡了個好覺。柳月幾次只穿了褲頭到臥室走動,他迷迷糊糊知道些,又沉沉睡去,甚至柳月用了髮梢拂他的眼睫毛,他說:“我要睡覺。”翻過身又睡去。不知到什麼時候,柳月又使勁推他,甚至把他的被子揭開來,打了他一下,他生氣地罵道:“討厭!”柳月卻說:“你瞧瞧天,都什麼時候了!電話響得嘟嘟嘟,大姐在電話裏聲都變了,你還不去接?”莊之蝶清醒過來,果然見太陽已照在窗扇上,忙過去接了電話,臉也未洗,口也未漱,就騎摩托車往醫院去了。
鍾唯賢躺在病牀上,人一下子瘦下去,又沒戴了近視鏡,樣子可怕得幾乎不能認了。他是早晨五點鐘吐了血,足足有半痰盂。醫生趕忙搶救,埋怨護理的牛月清、周敏、苟大海,說病人自昏迷醒來後一直穩定的,怎麼住了院反吐血?吐血可不是好兆頭,胃靜脈曲張,易導致出血,出血若不止就完了。牛月清就說鍾主編昨日高興得很,又喫餃子又下牀走的,他們只說老鍾創造奇蹟呀的,誰知會這樣?醫生問什麼事刺激了他這麼激動的,周敏就說了職稱的事;醫生便訓斥,爲什麼要這時候告訴他,好人一激動都常有犯各種病的,這麼重的病人怎麼能激動呢?!鍾唯賢在一番搶救後,血是止了,又清醒過來,只是把鑰匙交了周敏,要周敏去雜誌社他的宿舍,把牀上的一個枕匣拿來。枕匣拿來了,鍾唯賢就抱着哭。大家都不明白老頭這又是怎麼啦,又不敢把枕匣拿掉。牛月清說:“老鍾,你是枕慣了硬東西,不習慣那軟枕頭嗎?”鍾唯賢搖了搖頭。周敏說:“怕是鍾主編的積蓄全裝在枕匣裏。”就說:“你把枕匣讓我保管,萬無一失的。”鍾唯賢還是不給。到了九點鐘,他說他要見莊之蝶的:“之蝶怎麼不來看我?你們把之蝶給我找來嘛!”莊之蝶到了病房時,牛月清先把他擋住在一旁悄聲說知了這一切,又叮嚀道:“不能再說職稱的事,醫生說再不敢讓他激動,若再吐血人就沒救了。他現在抱着枕匣不放,是不是那裏存放了他的現款和存摺?他和他老婆關係不好了半輩子,是不想把這些交給她?但人到了這一步,不能不給他老婆說了,他若枕匣不讓我們保管起來,他老婆來了還能不奪了去?但我又想,他要真不行了,咱們保管了他的錢幹啥呀?!”莊之蝶說:“我見了他再說。”就進去拉了鍾唯賢的手,說:“老鍾,我來了。”鍾唯賢睜了睜眼睛,突然笑了,說:“你不來,我是不能死的。”莊之蝶眼淚就流下來,說:“你不要這麼想,什麼也不要想,你會出現奇蹟的,老鍾,會出現奇蹟的!”鍾唯賢聽了,點了點頭,說:“我也這麼想的。本來我是早就該死了的人,我是創造了奇蹟的!”說着說着一顆老淚就流下來,在那皺紋極深的臉上翻着一道道肉梁,最後不成滴地掉下來,而消失了的是道亮亮的線痕,如旱蝸牛爬過了一般。又說:“之蝶,但我這次不行了,我感覺我要死了,你說我死得其所嗎?”莊之蝶說:“你這一生坎坷多難,卻也充實,甭說創造了多少社會價值,單你本身的生命就有着輝煌的價值,你是真正活得純潔和高尚的人,你勝過我們任何人,所以你纔出現奇蹟!”
鍾唯賢說:“我不如你。”力氣就累起來,歇了半天,說:“可我總算將有個紅本本的,也更有了這個枕匣!現在我遺憾的是沒能和你把官司打出個結果,讓人取笑我了。”莊之蝶說:“誰敢取笑你?只爲你震驚駭怕哩!”莊之蝶見他臉上顏色越來越不好,呼吸也緊促起來,知道是不行了的人了。強忍了眼淚問道:“老鍾,你還有什麼事要我辦嗎?”李洪文就近說:“老鍾,你要堅持住,你家裏我已拍了電報去,估計今早能收到的。過一會兒,廳裏領導也要來,還有許多作者都打來電話問情況,說要來看你的。”鍾唯賢說:“不讓來,誰也不讓來!”擺擺手又讓所有的人都出去,只要莊之蝶在他身邊。衆人莫名其妙,只好退出房門。鍾唯賢把懷中的枕匣交給了莊之蝶,說:“之蝶,人總是要死的。我並不怕死。我只是傷心讓一個人苦了。她說好要來的。但她腿斷了。等她來了可能我已經死了。那麼,你把這個枕匣交給她,再給她一冊打官司的那期雜誌。這就是,我的財富,我全部財富。這個人是誰,你不要問。到時候,她——尋了來——你就——知——道了。”莊之蝶接過枕匣,枕匣很重,他感到了他是欺騙了老頭,他想在老頭要死去的時候告訴了一切吧,但他不忍心說出來,他自己寧肯今生永久帶着欺騙了老頭、浪費了老頭感情的內疚而折磨自己,也不願在老頭臨死前知道真相後以什麼都絕望了的空虛走到另一個世界去。莊之蝶給鍾唯賢點着頭,再次點着頭,眼看着老頭子身子劇烈地一抽動,手在胸前一揮,口緊閉,突然噗的一聲,一汪鮮紅的血漿噴出來了,那血噴得特別有力,血點十分均勻,像一朵禮花一樣在空中散開。一部分就印在了雪白的牆上;一部分又灑下來,落在他自己的頭上、臉上、身上。莊之蝶沒有呼叫,也沒有痛哭,他靜靜地看着鍾唯賢一陣艱難的痙攣後,終於綻出了一個笑,笑慢慢地在臉上凝固了。
莊之蝶抱着枕匣走出房間,房間外的人擁上來問:“他怎麼樣?”莊之蝶說:“他死了。”一直抱着枕匣往過道外走,走到了樓房外,站在那裏。樓外的太陽火辣辣的,刺得他的眼睛睜了幾睜,沒有睜開。
衆人都擁進房去,醫生護士也跑來了,他們默默地看着這一切,護士開始拔鍾唯賢鼻子裏的吸管,把牀單的兩邊拾起來往一塊綰結,綰了一個大大的結。兩個護士就推了一輛平板車進來,將裹了白牀單的鐘唯賢抬上了車。護士說:“誰是家屬?”沒人回答。護士又問了一下:“誰是家屬?”牛月清木木地靠在牆上,突然說:“啊,什麼事?”護士說:“這牀單就屬於他的了。你去住院部那兒交五元錢吧。”平板車就往樓外推,車輪子不好,歪歪斜斜的,吱兒吱兒響。莊之蝶回過頭來,陽光激射的樓道口,平板車推出來,像是爐膛里拉出來的鋼錠,或者是神話中的水晶宮裏運出的一車水晶,那白牀單的這頭一顆圓圓的東西,在平板車推下三級低低的臺階時,一下子滾到車板那邊,一下子又滾到車板這邊,似布袋裏裝着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