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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黃昏時候。天色漸漸陰沉起來。一切都往黑暗的路上不停地走去。自然的光線終於完全不見了。於是人造的光明便立刻出來代替,在馬路上,在大大小小的商店、茶樓、酒館裏,電燈燃得雪亮。夜告訴人們說,它已經到臨了。
在上海南京路的一個電車站上,在十幾個候車的男女中間,站着杜大心。電車來了,在這個站上停了一會。在一部分乘客下了車之後,候車的人便爭先恐後地擠上車去。賣票人照例拉鈴,電車又往前開行了。
杜大心並沒有上車。他等電車開走了後,便走下站,邁步穿過街心,走到馬路那一面的人行道上去了。他並不想到什麼地方去,而且也沒有去處。他離開了車站廣場以來幾個鐘頭不休息的走路,精神上的激動以及沒有用過晚餐的肚皮,都是他底極度疲乏底原因。但是他覺得在這個城市裏他實在找不到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了。不僅在這城市裏,就在全世界中,他好象也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底思想,他底希望,他底痛苦,全然與別人底不相通。周圍的人不但與他無關,而且好象還是他底敵人。在他底心裏夜色並不是在這時候才降臨的。很多天以來,他底心裏就只有夜色了,特別在今天濃得最厲害。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一個痛苦的思想在齧他底腦子。他明白在他自己底面前便站着滅亡,然而在人們底臉上簡直看不出一點對他的同情底痕跡。而且在他底心中充滿了無處伸訴的痛苦的時候,人們似乎特別地高興了。包車上坐着油滑的臉,人行道上走着談笑的豔裝女子和穿着時髦西裝的青年。兩眼發光、大聲叱吒的汽車不知道爲什麼今晚上是特別的多。這樣的思想使他更痛苦了。
“人是沒有同情的東西,而且他正是在別人底痛苦上建築自己底快樂。”這樣一個思想在撕他底心。在說不出的痛苦中,他又感到一種不能抑制的憤怒。他想他不能滅亡,至少他不能夠拿他底滅亡來造成這些人底快樂。他現在不再感到痛苦了。憤怒制服了他,一切痛苦的感覺都消失了。他現在確實相信所有這些人都要滅亡,而且要先他而滅亡。他底死,至少也帶來這些人底死。一個破壞的激情在他底身體內發生了,他很想把這一切人,這一切建築毀壞乾淨!他用了奇異的眼光看着路上的人和物。在他底利刀般鋒利的眼光之下,所有過往的盛服豔裝的男女都被剝下衣服,而且剮了皮,只剩下那直立着的骷髏,一輛一輛的汽車也成了樞車,霎時間到處都是骷髏,都是柩車。這時候他又感到一種復仇的滿足了!
他得勝地象一個劊子手似的在馬路上巡行了兩個多鐘頭。忽然他底腳步在一家店鋪門前停住了。他覺得眼前十分明亮,而且人聲也很嘈雜。他原來站在上海一家最熱鬧的大餐館底門前。進出的人往來不絕,男男女女裝飾得一個賽過一個,口裏吐出清脆的漂亮的話和笑聲。在玻璃櫥窗裏用細磁盤子盛着各種精美的菜餚和點心。這玻璃櫥窗把裏面和外面分成了兩個世界。裏面是光明,是溫暖,是笑聲,是快樂,是熱騰騰的蒸氣,是精美的飲食。外面站在玻璃櫥窗前面的是幾個面上帶着飢餓之色的窮瘦漢子和中年婦人,雖然他們底眼睛饕餮地釘在櫥窗裏的菜餚上面,然而在他們底心裏卻只有黑暗,寒冷,痛苦,飢餓。在那裏面的快樂世界中誰也不曾想到這幾個立在外面被人間的幸福遺棄了的人。一個外國巡捕走過來,後面跟着兩個華捕,他們開始趕走那幾個窮瘦的男女。
“人是沒有同情的東西,而且他正是在別人底痛苦上建築自己底快樂。”這思想又一次來撕他底心。憤怒壓倒了他。他絕望地叫了一聲,使得衆人都掉頭驚訝地看他,他卻昂然地大步走了。
十一點鐘的光景,杜大心回到了楊樹浦。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那所房子挺直地立着,動也不動。遠遠地:在那邊,紗廠底煙囪里正冉冉地冒着煙,在黑暗的天空中顯得血紅。血紅裏又冒出灰白色的雲一般的東西,這樣點綴了天底一角。在那邊,在萬盞燈光裏,他認得那是上海市中心區。在上海市中心區,在工廠裏,人們正在享樂,談笑,遊戲,勞動,受苦,而在他這裏卻只有靜寂和死亡。他立在門前遲疑了一會,終於推開油漆脫落的大門進去了。
杜大心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樓梯。他走過亭子間時,聽見那裏還有聲息。他打開他底房門,走進那間又低又窄的屋子。他先在桌子上摸到了火柴匣,抽出一根火柴擦燃了。在火柴底微光下,他看到窗臺上的洋燈,他把燈點燃,拿過來放在桌上。他又去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