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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義仔細地回味着他的話。升義想:拳頭結實,礦警也落得做人情,他爲什麼去了又回來呢?要是換了這個人是自己,他去了無論如何不會回來,世界那麼大,什麼地方不好跑?即使不要錢,也要活得自由呀!到自由的地方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這樣一想,自己的心也熱起來了,他恨不得馬上生出了翅膀飛回家裏去。
“住在這兒也有比外面好的地方:第一,你會把外面的事情完全忘記,你連自己的姓名也都忘掉了。人家叫你癩頭和尚。這個外號哪點不好!我每天要挖那麼多的‘塃’。晚上躺下去,什麼事情也不用管,多舒服。我有時候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我只曉得我是癩頭和尚。我的姓名,沒有人曉得,連我自己也不曉得!”癩頭和尚說着,拍拍胸膛。
老張嘆一口氣,他不以爲然地說:“我們男子漢四方跑,無非爲了貪圖做點事留個好姓名。你連姓名也忘了,只記得一個外號,有什麼好處?槍子打進去還是要流血,捱了打一樣要痛。在洞裏挖起‘塃’來,還是一樣地喫力……”
一個叫做老王的中年人帶笑地插嘴說:“忘掉自己的姓名怎麼好?你將來回家去,你的老婆不認識你,問起你貴姓,你怎麼答應?‘我是癩頭和尚,’你就這樣說嗎?”
人們笑了,但是馬上又收斂了笑容,這種笑法在這裏是平常的。因爲任何時候每個砂丁都被那個陰影壓迫着。那個陰影就象鬼魂一般抓住他們的靈魂,使他們就是在暫時的談笑裏也不能夠忘記它。
“回家去?你們還想回家嗎?你們要活着出去,除非求趙二祖宗來保佑!在這兒挖‘塃’,便是身體結實的,也活不過十年,我在這兒也不過六七年光景,我就看見死了一百多!還有逃走被槍打死的也有好幾十。只有幾個人逃出去了。那邊山坳裏不曉得丟了多少屍首!都給野狗喫光了。我看見帶着血和灰的骨頭,是被狗銜了出來丟在路旁的。你們還想回家!”癩頭和尚冷笑一聲,接下去起勁地說,臉上帶着得意的笑容。他說到使別人戰抖的地方,他自己連牙齒也不打戰。
“啊,”許多人都叫起來。有些人暗中在想:性命就這樣不值錢嗎?又有人想:我的輪值什麼時候會到呢?大家都害怕,怕得不敢多說話。
他卻笑了:“這地方只有一件事情不好,就是沒有女人。女人雖然有些賤,可是倒也夠逗人愛。走一步路,笑一笑,還有,唉,我的媽……”他忽然閉上嘴不作聲了。
他說到女人,馬上使屋裏的緊張空氣鬆弛多了。大家都在想自己心愛的女人。有的人嘆氣,有的人躺下去閉上眼睛等着做夢。升義記起他和銀姐的約言,就暗暗地喚着那個少女的名字。老張又談起他的老婆的好處,但是沒有人聽他。不久衆人都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