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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尋找小屋</h4>
<h5>1</h5>
大概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夢想,即如果時間能夠倒轉、能夠重新開始生活一遍就好了。是的,這種夢想之中就包括了無盡的追悔和思念,以及其他。時間像水一樣流過了,一切都無以彌補,無從捕捉,也沒法尋覓新的開端……我常常想到的是,我在當年如果能夠用另一種方式對待柏慧,如果能從稍稍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她,不那麼恐懼和慌亂無措,那麼整個事情就將是另外一種結局了。比如,我乾脆對她講出關於自己、關於這個家族的全部——或者相反,做到真正的守口如瓶、一絲不漏……總之那種恐懼不安和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和欲言又止,反倒容易造成更大的誤解。事發之後我卻沒有了一點兒理性和最起碼的鎮定,幾乎從來沒有試着去理解和修復,沒有往這個方向探索過一點點可行性。我彷彿是一個應聲斃命的叢林動物,從此徹底失去了一個生機盎然的世界。關於父親母親,關於童年和整個家族的悲慘命運,關於這一切的禁忌和隱祕,還有深不可測的痛苦和仇視,讓我變得那麼勇敢決絕而又超常脆弱。你不能碰,不能染指,不能侵犯,甚至不能有一點點這樣的企圖和一點點的嘗試。所以,我和你之間就註定了是那樣的一種結局。
我今天至爲惋惜的不僅僅是因爲失去了這個皮膚微黑、風韻迷人的姑娘,也不僅是因爲一場熱戀的失敗,而是與之連在一起的那些深刻的誤解和傷害。這傷害如果僅僅存在於我一個人的心中就好了,不,它是彼此的;它尤其關乎到我們整個的家族——那個光榮而又不幸、雄心勃勃卻又一籌莫展、最後是任人宰割的家族。正是這種來自愛人的深深的傷害,才造成了我長久的、銘心刻骨的痛苦。這種痛苦他人無法理解。
作爲那個家族的後來者和倖存者,爲了生存和尊嚴,還有自身的禁忌,守衛隱祕正是我的權利,更是我不可推脫的義務和命運。
不過我現在常常設問的是,那個皮膚微黑的姑娘當時真的就沒有權利知道那一切嗎?是誰剝奪了她的這種權利?是一種血緣,一種時代的惶恐,還是因爲她是柏老的女兒?今天看是再清楚也沒有了:她還不是我眼中的“自己人”——顯而易見,對於我來說她直到那時候還是另一種人,這正像柏老他們一直將我視爲“異類”的道理一樣。這就是血緣的殘酷……
這個渾身散發着梔子花味的姑娘當時只有二十歲。那會兒她對於我、對於一個來自山野的青年一無所知,可以說什麼也不懂。她不過是懷着合情合理的好奇心和剛剛萌發的一絲欽羨,與我越走越近罷了。在後來的時刻,在彼此難分難離的日子裏,她自然而然地就要問到我的父親。這一聲平淡無奇的詢問在我心中激起的波瀾,她倒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當然,我必須向她掩藏真實的父親,而只說出義父——那還是一個相當寒冷和無情的歲月,我的這種提防毫不多餘,後來事實證明也是如此。當她後來執意要與我一起去看那個山裏老人時,我也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拒絕。
我當時吐出“父親”這個要命的字眼時,心裏咯噔響了一下……我馬上想到的是那個逃脫的夜晚,想到了我躲在山石後面的窺望——山坡上有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那是一座孤獨的小石頭屋子。是的,我的“義父”就住在裏面,雖然我們從未見面。
我常常想象石屋裏的老人。時至今日,經過了無數的風風雨雨,那座孤屋中的老人也許還在艱難地活着,或者早就不在人間了……
我這樣想真該受到懲罰,因爲這簡直是對老人的詛咒。但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令我有些害怕的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麼我將負有不可推卸的罪責:老人花掉了全部“積蓄”從海邊買了一個兒子,而這傢伙卻在半路上跑掉了。這對他將是一次怎樣的打擊和侮辱,還有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捉弄。我相信我的父母對這老人付了多少錢的事一無所知,只是那個尖下巴的中年人暗中得到了這筆罪惡的血汗錢。整個事件的可怕結果我直到現在還是不敢想象,只是爲此而造成的自責、我對老人一生的虧欠,一直像磐石一般壓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