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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們這些年過得都不容易……”
“我……”
“難道非要這樣不可嗎?我們如果像別人一樣上班,回家做飯,星期天一塊兒包水餃,將來再有個孩子——我們扯上他(她)的手到公園去,去看他的外祖母、外祖父,有時間再到劇院,去參加晚會……很多人都是這麼過的,我們不能像大家一樣嗎?”
夜色漆黑。我在傾聽。
“不能嗎?”
我點點頭。我聽出自己的回答非常艱澀:“大概不能了,梅子。我試過,你也知道我做過多大的努力。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想讓我幸福,讓我在這座城市裏落地生根,一點點安定下來。可是你知道,我從生下來就沒有安定過。我們一家在荒原上是孤孤單單的,小時候只有外祖母和我在一起。可是後來她死去了。我差不多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卻要活在父親帶來的恐怖裏。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有人高聲喊一句,我身上就要打個哆嗦。到處的聲音都太大了,我不得不找個地方藏起來。那些給我血淚磨難的地方讓我恨也讓我留戀。我不能背過身去把它們全都忘掉,我試過,我做不到。我要不停地想着那片山地、那個海邊平原,因爲我的魂丟在那裏了,在那裏遊蕩。我知道誰也不能從根上改變我,儘管我知道自己太需要別人的援助了。我想只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我就會好一點兒,就會幸福。因爲誰也不能取代你,誰也不能……”
梅子的手在我的鬢角那兒撫動,好像在尋覓早來的白髮。她自語一般說着:“我要和你一塊兒去。這次就讓我們一塊兒吧。我們一塊兒到大山裏去吧,找找你想找的人……”
這個夜晚我們都很激動。我從內心深處感激梅子。我突然發現有那麼多話要說、要告訴她……我講了在北邊那個城市,在農場看到的一切、聽到的一切。當我講到那個口吃的老教授和那個跪着死去的少婦時,她哭了起來。我說她:你看,很多人是怎麼生活的,它可怕嗎?可這種可怕的生活離我們並不算遠啊。它就在我們身邊。昨天,今天,其實一切都在眼前,不過是堆在了一起。我多麼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啊,我早就討厭了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可是,可是我實在無法忘記那一段。有時候我也後悔,後悔不該去那個農場,因爲我心裏裝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我再也裝不下這麼多了……
我坐起來,到挎包裏摸出了藏起的那個筆記本。它上面就是我沿途記下來的那些東西。整個事情的關節,特別是我的一肚子感慨,都在上邊了。
梅子驚訝地接過那厚厚的筆記本,一個人看了起來。我此刻再不願打擾她。